45歲 第八十四章 爹死了
一個光亮的火球在半空中舞蹈著吸引我,讓我的靈魂忍不住脫我的軀殼而起,驀然回首,我那具受盡病痛折磨的幹枯的皮囊那麼可憐的躺在床上--不,躺在一具頂板慢慢合攏的薄皮棺材裏。一切開始模糊,我的靈魂仿佛坐進了一節奔馳的火車車廂裏,靠窗,探頭外望,此刻已是黃昏,燈影,樹影在漸漸濃鬱的黑夜中飛速略去。甬長的車廂裏所有的人迅忽蒸發,再沒有一人,也聽不到一絲兒聲響。忽然,幽暗的燈光也滅了,滅得那麼決絕,無盡的黑暗潑水般降臨,空中有無數的小妖,猙獰著將吞噬我。
我的靈魂飄離車廂,青煙一樣又一次飛騰,我獨自坐在一座影院裏,銀幕上放映著幻燈片:一個肮髒的男孩,端著缺口的海碗,坐在古屋的門檻石上扒飯,兩個黑亮的眼眸怯生生地盯著凋敝的街道。一個精瘦的日本鬼子獰笑著端槍過來,刺刀在陽光下耀目,男孩哇地後仰,頓刻兩腳朝天,海碗骨碌碌滾落一旁,竟是一隻空碗。--那男孩不是七歲的自己是誰?城門洞裏,轟隆隆開進一輛坦克,坦克上爬滿笑臉盈盈的解放軍士兵,一點點放大放大,卡片般近了近了。身邊是彩旗招展,人山人海。一個白淨的少年,扒開人群肩膀的一條小縫,看過去,坦克似乎要壓向自己的腦頂,少年眼睛猛眨,一個激靈。--那少年不是十五歲的自己是誰?九龍河邊,滔滔河水,霧靄氤氳,背著比自身還高的長槍的一名青年在河畔眺望,軍帽,綁腿,破舊軍裝罩了他大半個身體。村裏走來一名挎籃少女,從油畫一樣的村裏的蜿蜒小道扭腰走來,少女粗黑辮子,碎花小褂,寬肥長褲,宛如從仙界走來。青年興奮招手,少女羞澀微笑。--那青年不是十六歲的自己是誰?工廠車間,飛轉的機器,穿梭的藍工裝師傅,呼呼旋轉的電扇,飛揚的塵煙,斜戴工帽的一名師傅在台鉗上費力地銼一根半軸。師傅彎腰拉鋸一樣一刀刀銼下,身體也拉鋸一樣一起一伏,那麼認真專注。一會兒,搖下台鉗,拿起半軸,鼓氣吹吹,眯眼看看,不行!再鉗上複銼。然而,那半軸竟然如施了魔法,脫開台鉗,飄向半空,師傅跳腳伸手去夠,總差那麼幾公分。--那師傅不是三十五歲的自己是誰?花卉市場一角,一名老者在花攤前端詳一盤君子蘭,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愛不釋手,又囊中羞澀,痛苦地抉擇著。一轉眼,地上的一盤盤花卉變成一張張女人的胖的瘦的嫩的老的嫵媚的臉,表情各異,或哈哈大笑,或滄然泣下,或顧盼生輝,或眨眼翹嘴。買花老者大駭,拔腿逃跑,一盤盤花卉竟蹦跳起來,尾隨而至。--那老者不是六十歲的自己是誰?
我的靈魂飄離影院,在光亮的引導下,飄向一個不知名的管道,終於加速起來,幾達光速,兩旁是飛速後退的不可見的光景。不遠了,不遠了,前麵就是光明的地界。
轟隆一聲,停下來,這是哪裏,光亮呢?一座木橋,雲霧繚繞,如夢如仙。好奇心讓我一腳踏上去,好溫軟,好愉悅。謔,橋的那一邊有人招手,加快腳步。看清楚啦,爺爺,奶奶,爹,娘,還有……穿軍裝掛盒子槍的宋排長領著兩位肩扛長槍的戰友--那不是落水溺亡的戰友嗎,他們都微笑著,隻是聽不到一絲聲音。走到橋的中央,身後轟的一聲,好比一塊幕布落下,又好比窗簾拉下,扭頭一看,我的陽間,我的悲歡離合的陽間,我的酸甜苦辣的陽間,啊……永訣了!
(以下一段,請務必收拾出一張哭喪之臉,用十分沉重的語氣,緩緩念出。弄點抽泣哽咽聲,更精妙。)
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六級鉗工,吳家經濟戰線的傑出領導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堅定擁護者,原市五金加工廠機修車間黨委書記,第一至第五次廠職工代表,第一至第六次廠先進工作者,吳森林先生,雅號五木,因病放棄醫治,於六月二十二日二十時五十六分在家中去世,享年七十五歲。
爹,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