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已經下了幾天,窗外的天空總是陰霾著。

從窗口望出去,天空的顏色沒有海的顏色亮。也就是說,天顯得重,而海顯得輕,這種情況時常在雨天裏出現。雨天裏,海麵上很少有船,停泊在岸邊的機動舢板也被窗玻璃扭動的雨水改變了形狀。

這兩天我一直緊閉著窗戶,可房間裏還是充滿了潮氣和黴味兒。每到這樣的天氣我都想買一個烘幹機什麼的,可天晴之後,我又把買烘幹機的事忘記了。

李司在上午九點左右給我打來了電話,那時,我正酣睡著,電話一定是響了很久我才不酎煩地去接的。我用被子蒙上頭,後來,就聽到了李司柔細的聲音。

李司說可能下午去你那兒。

“是嗎?”我平靜地說。

“你好像不太歡迎我。”

我說沒有啊。我的確沒有——不歡迎她,我隻是沒表現出她所需要的那種熱情罷了。有的時候,人們是需要表現出熱情,不管這個熱情是不是源自真實的心理,或者完全出於一種禮貌和習慣。我沒有表現出熱情,並不等於說我不歡迎她。

“用我去機場接你嗎?”我這樣說,以補充我的“不熱情。”

“不用,我並不能確定我什麼時候到你那兒。”

“可是,……”我想了想說,“你大概找不到我家。”

“到時候,我會給你打電話。你應該是在家的吧?”我撩開被子,看了看窗外的天空。我說,我應該是在家的。

李司的電話就掛斷了。我看了看電話,當然,電話上什麼也看不出,那裏沒有李司的模樣,也沒有李司的神態,觀察電話,會給你造成這樣的印象,一滾剛剛還響的電話突然靜止了,電話本身就是冷冰冰的。

我想這不是李司的風格,以往,李司做什麼都是比較周到的,辦起事來一向井井有條。她給我打電話時應該說得更詳細一些,比如為什麼到我家來?如何來?需要我做什麼準備?她是屬於一次性探望還是要住一段時間?進一步說,一段時間是多久?三五天還是十幾天,或者更久。等等。這些李司都沒說,使用這種簡約的方式應該是我而不是她。

不管怎麼說,李司的電話還是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她比以往顯得神秘,不知道她的到來會給我古板的日常生活帶來什麼,一杯酸奶?一杯紅酒?還是一杯蘇打水?事實上,李司神秘的電話驗證了我的猜測,她到我家是來“逃亡”的,作為一個被通緝的犯罪嫌疑人,而我的家成了她窩藏的地點。——當然,這是後話。

我起床時已經到了中午,李司還沒打來電話。我知道李司想找到我肯定還會打這個電話的,因為除丫這個電話,我就沒了其他的聯係方式,我沒有傳呼機,也沒有手機。我倒不是有意拒絕現代通訊工具,我隻是覺得,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沒有多大用處。我還記得津子圍說過的話,他說如果你不想用這些東西去聯係別人,那麼,這些東西就失去了它的作用,因為,如果人家真的想找你,無論怎樣都可以找到你的。如果不想找你,你佩戴那些東西也沒用。我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事實上,手機和傳呼機什麼的,與我的生活現狀真的沒什麼關係。

李司知道這一點,她隻能給我打電話。當然,還有一個途徑,李司也可以直接到我家裏來。去年冬天,她來過我家,不過,我懷疑她能不能找到我家,盡管她處世精明,做事周到,可我覺得,大多數女人都是沒有方向感的。

我的城市裏總是有雨,我的記憶裏也總是有雨。現在,我就坐在起了毛邊的沙發上,端著溫熱的咖啡杯,透過玻璃窗望著凝滯的海麵。這時的天空很厚重,也很渾濁,房間裏的光線就更加暗。平日裏,在陽光強烈的時候,我的房間裏也算不上明亮透徹。窗外陽光燦爛,而屋子內由於多層格局的柱子,將光線分割成對比強烈的色彩,有的地方特別亮,而有的地方又特別暗。我的沙發就在暗的地方,那裏靠近高大的櫃式壁爐、落地燈和北側窗戶垂下來的帷幔。我想,坐在那裏的我也一定是對比強烈的,一麵臉明亮,一麵臉幽暗。陰天就不同了,我臉部的色彩也會暖昧起來。

在很多日子裏,我就在這個房間裏長久地坐著。我兒乎不看電視,很少看書,更多的時間隻是坐著,緬懷往事——事實上,我的年齡和經曆都不足以讓我緬懷往事,同時我也這樣想過,緬懷往事並不是老年人的專利,而更多的老年人並沒有在緬懷往事。有的時候,定義是老人之外的人下的,當我們看到一個老人發呆地坐在那兒,於是說他在緬懷往事,實際上,他也許什麼都沒想。

我不同,除了幻想之外,我不緬懷往事我就沒別的事幹了。

李司上次來並沒住在我家,她住在香格裏拉大飯店,頭—天她並沒給我打電話,她和證券業的同行談了一筆業務,又運作了三個億的資金。她是這祥對我說的。當時我笑著說,“運作”這個詞在你的嘴裏說出來,沒有專業術語的感覺,倒好像是兒童擺的一種智力遊戲,從這邊運到那邊。她認真地看著我,問:為什麼有這樣的印象?我本來不認真的一句話引起了她認真的態度,我可不想這樣,於是,我匆忙結束了話題。我說不為什麼。

不為什麼,為什麼?李司仍用嚴肅的眼神瞅我。

我做了一個不太好看的手勢,不想再說下去。比如我說還是不為什麼,她會繼續問,還是不為什麼是為什麼?我們會進入一個手心手背的怪圈裏,沒完沒了,又沒實際意義。

最後我說:你顯然不是找我談業務的,這樣吧,你想玩什麼?

李司想了想,她說,是啊,可是,玩什麼呢?

我也想了想,說,要不這樣,我帶你去我家,同時我再找兩個朋友。

“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我說當然是男朋友,我知道你對女朋友是沒興趣的。

李司笑了,她說我怎麼會留給你這樣一個印象。

就這樣,我開車帶李司去了我家。進到屋子之後,李司興奮地說:沒想到你的房子這麼漂亮,要知道這樣,我應該住在你這裏。

我說那你就退房吧,二樓有專門的客房。

李司問我:你住哪裏?

我說我有自己的房間。

李司繼續笑,她說那太沒意思了,我看我還是回酒店去吧。

那天晚上,我們搞了一個燭光晚宴,那是一頓豐盛的晚宴,趙阿姨為我們燒了八道菜。參加晚宴的有孫紅兵,還有津子圍。李司坐在三個男人中間,她的心情異常地好。想一想,就她一個女人,她當然地成了主角(趙阿姨沒上餐桌,即便她上了餐桌她也是局外人),李司還多少有些忸泥作態,不像平時做職業經理人的她了。

為了烘托氣氛,那天晚上,我還特意放了雲舒前幾天送給我的CD,大家聽了都會覺得有品位,但為體現他們有品位,他們都不會說,這個曲子真有品位,那樣,他們的品位就沒了。

晚宴開始時,大家還都顯得有禮貌,但多半是因為拘謹,可喝了半瓶紅酒之後,晚宴正式的氣氛就被打破了,在場的人除了我之外,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談話熱烈起來。

津子圍問我還做俯臥撐嗎?我知道他的意思,我瞅了瞅他,不答。

顯然,李司和孫紅兵也知道俯臥撐的典故,李司斜著眼睛瞅了瞅我,武斷地說,他做也沒用的,浪費精力。孫紅兵則大笑,屬於哈哈那種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