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聽到盧升象提問的郭東風愣了一下,茫然不知。
許拱輕聲道:“一路南下,我確是有所耳聞,‘西北有徐楚有宋,可惜我中原有珣。’”
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的郭東風勃然大怒,“就憑他這個根本不知兵事的‘送死藩王’,也配被稱為‘中原有珣’?!那姓徐的好歹擋下了北莽百萬大軍的鐵蹄,我郭東風還算有些服氣,至於那個文采斐然的宋茂林不過是以姿容美如婦人出名,我郭東風更是不屑與他比較,可這個趙珣是哪根蔥哪根蒜?!”
三人所站的城頭附近並無士卒,郭東風的狂言狂語也就無所謂了。
許拱微微一笑,“好一個‘可惜’。”
盧升象幾乎同時說道:“好一個‘我中原’。”
兩位神交已久在小鎮初次見麵的當代名將,相視一笑。
沒多久,身穿藩王蟒袍的靖安王趙珣從廣陵江水師抽身北上,隻帶著一標精騎來到這座梧桐鎮,身旁便是那幫自作主張出城十裏迎接的京城宦官子弟,見麵後趙珣溫文爾雅,執禮相待,後者無一不覺得相見恨晚。
大隊人馬湧入小鎮城門前,趙珣看到城頭二人之時,迅速露出笑臉,在馬背上抱拳致禮,許拱和盧升象也各自抱拳還禮,趙珣並不覺得兩位兵部侍郎出身的離陽大將如何失禮,倒是那幫年少時便在太安城呼風喚雨的年輕人有些替靖安王打抱不平,覺得盧許兩人如今不過是“位高但權輕”的角色,不該如此拿捏身架,不說出城相迎,最不濟見到這位藩王後也該馬上走下城頭打聲招呼。但是更讓這些人氣惱的事情出現了,街道之上,有三騎突兀奔至,麵對他們這支幾乎人人身份顯貴的騎軍竟是絲毫不願避讓,如果不是靖安王趙珣牽頭稍稍讓路,恐怕狹路相逢的雙方就要對撞在一起,那跋扈三騎在道路中央徑直出城,看也不看一眼所有人。
當有人要發火之時,很快就有人小聲提醒,然後就一切雲淡風輕。
原來那西蜀三騎,正是車野,典雄畜,韋甫誠。
尤其典雄畜和韋甫誠曾是西北關外的“北涼四牙”,之後兩人跟隨陳芝豹不帶一兵一卒出涼入蜀,在離陽朝野可謂如雷貫耳。
許拱看著那三騎的背影,神色如常。事實上如果不是兩萬蜀軍的臨陣退縮,先前北涼騎軍進入廣陵道,絕不至於那般勢如破竹。但是因此在朝堂上大失人心的兵部侍郎大人,對此卻似乎並未懷恨在心。
盧升象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許拱。
約莫一刻鍾後,三騎出城變作四騎入城。
為首一騎白衣男子,斜提一杆長槍,豐姿如神。
盧升象和許拱不約而同地挪動腳步,不再站在原地居高臨下,走下城頭後兩人站在不起眼的城牆附近。
四騎並未停留,但是白衣男人在馬背上對兩人微微點頭。
郭東風眼神熾熱,喃喃道:“我以後也當如此。”
打心眼不覺得被怠慢的兩位朝廷大將安靜望著四騎遠去。
何況此時小小梧桐鎮內皆是過江龍,人多眼雜,兩個沙場不利官場失意的侍郎待在一起,還能解釋為人之常情的抱團取暖,可若是跟手握權柄的邊關藩王有所交集,那就真是自尋麻煩了。
但是對於這個叫陳芝豹的人,很早就名動春秋的盧升象也好,在離陽軍伍後起之秀的許拱也罷,都有幾分由衷的神往和佩服。
不論以後離陽廟堂上的文臣如何高揚,武將如何低沉,在他們兩人心中,陳芝豹都是那種值得惺惺相惜的風流人物,照理說金戈鐵馬的沙場隻有死人堆,從無風流事,可陳芝豹無疑是葉白夔死後唯一稱得上用兵如神的兵法大家,以至於離陽先後兩位皇帝都願意將其視為一國之屏障,先帝趙惇更是恨不得陳芝豹成為他趙室一家後院之春神湖石山,既能賞心悅目,又能底定風水。
許拱和盧升象兩人站在城牆陰影中,許拱低聲笑道:“許某竊以為,盧將軍無需擔心一時得失,盧將軍的風起處在塞外,而不在廣陵,更不在京畿。”
盧升象微笑不語。
許拱率先離去。
郭東風驚訝發現主將盧升象的身上竟然隱約有股殺氣。
郭東風看著有些陌生的驃毅大將軍,開始忐忑不安。
盧升象深呼吸一口氣,冷笑道:“不愧是許龍驤,看來以後跟我爭奪拓邊戰功第一人,非你莫屬。”
郭東風一頭霧水,破天荒忍住好奇之心,不敢多問半句。
盧升象吐出一口濁氣,緩步前行。
他對看穿自己謀劃的許拱,不過是有些許殺氣,對事到臨頭竟然改弦易轍的曹長卿則有滔天怒氣。
在盧升象看來,若是曹長卿依循先前布局用兵,那麼顧劍棠就會是新朝的徐驍,而他隻要在西楚大軍揮師北上之際,主動大開門戶,那麼他就會是新朝的顧劍棠。
不管新朝姓趙還是薑或是任何姓氏,盧升象隻知道到時候的廟堂,再無楊隗之流躺在功勞簿上屍位素餐,地方上再無各路趙姓藩王割據,而謝西陲裴穗等人畢竟年少,並且有著不熟悉北邊地理形勢的先天缺陷,疆土廣袤的北莽一旦成為用兵之地,那就意味著無數軍功唾手可得,而不是在廣陵道戰事中如此螺螄殼裏做道場,更無需理會盤根交錯的舊有勢力,他盧升象隻要扶龍成功,便可一舉躍居顧劍棠一人之下,之後未必不能靠著未來一係列北莽戰事後來者居上。可是曹長卿莫名其妙地自毀官子局,盧升象在佑露關前後的百般隱忍,就成了日後被攻訐為用兵平庸的最佳佐證。
盧升象臉色陰沉,自言自語道:“曹長卿,你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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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外的官道上由遠及近,塵土飛揚,尤為壯觀,不是千騎以上的騎軍不至於有此聲勢。
一架馬車上,因為道路顛簸,車廂內的三位男女都有些肩頭起伏,年輕女子麵容姣好,身材高大而勻稱,顯然不是南方人,腰懸長劍,英氣勃勃,有遊俠氣。年輕男子則吊兒郎當,此時正滿臉諂媚地跟最後一人溜須拍馬,“先生,你是不曉得唐河李春鬱那幫白眼狼如何蠻橫,本世子當初都不敢湊到叛出南疆的吳重軒跟前,真是連一個屁都不敢放,憋屈至極啊,這次虧得有先生在,我才有膽氣去那梧桐鎮闖一闖。”
那個被稱呼為先生的人物,俊美非凡,雌雄莫辨,何謂風流,他即風流。
納蘭右慈。
他斜眼瞥了一下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吳重軒不是個東西,你借了他幾千騎就不還的家夥,就是好東西了?”
趙鑄嬉皮笑臉道:“先生說得對,罵得好。”
納蘭右慈手指點著這個如今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眼睛卻是望向那個姓張的女子,調侃道:“張高峽啊張高峽,你瞎了眼才會看上這個草包加慫包。”
張高峽,碧眼兒張巨鹿的女兒,她一笑置之。
趙鑄臉皮厚歸厚,可被納蘭右慈當著張高峽的麵說是草包慫包,畢竟還是有些汗顏,掀起車簾子,探出腦袋,已經可以看到梧桐鎮的低矮城頭,近處則是南疆大將張定遠等人和林鴉宮半闕兩位王仙芝高徒。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雙手放在膝蓋上,輕輕拍打。
趙鑄縮回腦袋,好奇問道:“先生,為何此次非要我來到這個小鎮?說實話,吳重軒我厭惡且忌憚,對許拱盧升象兩人也不太待見,袁庭山那條瘋狗我更是看一眼都嫌汙眼,至於靖安王趙珣嘛,我以前挺討厭的,現在反而還好。”
納蘭右慈嗤笑道:“當然還好了,小小梧桐鎮,那麼多英雄豪傑,數來數去,你也就隻能跟這位送死藩王扳手腕。”
趙鑄悻悻然。
張高峽嘴角翹起。
納蘭右慈收斂笑意,沉聲道:“這次來這裏,我有四件事要做,罵吳重軒,宴請許拱,密晤盧升象,試探陳芝豹。”
趙鑄低聲問道:“難道我真是烏鴉嘴,說中了那盧升象真有狼子野心?”
納蘭右慈搖頭道:“見麵之前,不好確定,至於見麵之後,盧升象有無狼子野心也不重要了。”
趙鑄歎息道:“得嘞,反正這些大事我都沒法子摻和,省得畫蛇添足幫倒忙,隻好勞煩先生能者多勞嘍。”
納蘭右慈冷不丁突兀問道:“趙鑄,我問你一事,若是以後你登基稱帝,假設屆時北莽已經無力南侵中原,而徐鳳年卻依舊手握西北雄兵,你當如何處之?”
趙鑄滿臉愕然,話語正要脫口而出,原本笑眯眯的納蘭右慈驟然眼神冰冷,輕喝道:“趙鑄!且先細細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