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逐鹿 第二百零三章 江湖再見沙場見(2 / 3)

被一個小孩子調侃教訓的江斧丁也不生氣,坐在城頭,打開微涼的竹籠,雙指輕輕拈起一隻小巧玲瓏的包子,仰頭輕輕丟入嘴中,滿嘴香味,餘味無窮。

昔年在太安城,吃過多少號稱世間頭等佳肴的山珍海味,都早已記不住味道了,如今倒是這折算下來不過兩文錢一隻的小肉包,一日不吃上一籠,就要念念難忘了。

江斧丁咂摸咂摸嘴,一口氣吃掉了六七隻包子,然後似乎記起了一些往事,嘿嘿嬉笑道:“太安城下了好大一場雨,淹死了好多魚。”

苟有方唉了一聲,輕聲道:“不好笑啊。”

江斧丁低頭看著籠中包子,感慨道:“是啊,人吃土一輩,土吃人一回。”

孩子沒有說話,畢竟小小年紀,應該是沒有這份感觸。

江斧丁突然轉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孩子,笑道:“二品小宗師以後,入金剛境界,靠毅力。指玄靠資質悟性,想擁有天地大氣象,則就要靠先天根骨了,至於那陸地神仙,得看那虛無縹緲的氣數。苟不理,你想練武嗎?”

孩子毫不猶豫搖頭道:“不想。”

江斧丁驚訝道:“在這武帝城,天天跟江湖人打交道,你竟然不想練武?”

孩子輕聲道:“聽人說練武是無底洞,再多銀子也填不滿,我可沒錢。”

江斧丁突然怔怔看著籠子裏最後那隻包子,驚喜問道:“苟不理,我記得已經吃了十隻包子了啊,怎麼今天多出來一隻?”

孩子平靜道:“阿爺說你們江湖人練武需要打熬身體,就需要多吃東西,我就跟阿爺多要了一隻,也隻能多要一隻,否則這籠包子就要虧錢了,我阿爺賺錢可不容易。”

江斧丁先是哭笑不得,繼而笑臉溫柔,似乎有些舍不得馬上吃掉那第十一隻小籠包。

江斧丁終於捏起那隻包子,緩緩吃掉,望向遠方輕聲笑道:“我給你的東西,你未必想要,況且長遠來看,也未必就是真的對你好。不過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座城了,以後也多半不會回來,不過我會想你這個小鬼頭的,也希望你過得好好的。更希望將來如果有一天你長大了,我呢,恰好也還沒給土吃那一回,你就來找我,到時候我一定請你喝酒。”

聽到這個江斧丁要離開武帝城,孩子心中有些失落,但是臉上沒有表露出來,隻是點頭嗯了一聲,說了一個好字。

江斧丁笑著單手托起那隻竹籠,眺望潮起潮落的遼闊海麵,朗聲笑道:“君不見三山五嶽高在雲霄間,君不見西北無邊風沙痛殺人,君不見大江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且聽,人生不過百年,欲求神仙,隻在杯酒中!”

小孩子也跟著豪氣橫生的江斧丁笑逐顏開,破天荒玩笑道:“以後見麵,可要請我喝好酒。”

江斧丁狠狠拋出那竹籠入海,伸手揉了揉孩子的腦袋,“都不是事兒!”

孩子愣了愣,火急火燎道:“江斧丁!你扔了包子籠作甚!我還要給阿爺拿回去的!”

江斧丁錯愕無言,很是理虧。

很久很久以後,那個老一輩宗師相繼逝去的江湖,會有個極有嚼頭的說法。

餘地龍不算那真無敵。

隻因世間猶有苟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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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陽廣陵江以南的百姓,很難想像有的地方在立夏時分尚未徹底結束霜凍。

這就是兩遼,這裏有黑山白水,這裏也許會落下離陽王朝的第一場雪,也會落下最後一場雪,這裏的隆冬風雪,被稱為大煙泡,遮天蔽日。在去年冬的酷寒時節,有兩人在祁嘉節的親自護送下由京畿北進入了兩遼,能夠讓京城第一劍客如此興師動眾,自然是因為兩人中的那個於新郎,是多方勢力暗中竭力拉攏的武道宗師,在於新郎婉拒了當今天子的挽留後,皇帝趙篆便讓祁嘉節一路相送,用以打消其它勢力的覬覦念頭,作為王仙芝的首徒,與於新郎交好,那幾乎就等於是全盤接納了武帝城衣缽,樓荒,樓半闕,林鴉,其餘三人,就算不能為己用,最不濟也能與這些同氣連枝的頂尖高手接下一份善緣。所以祁嘉節在邊境離別之際為天子捎了句話,告訴於新郎不論他何時返回太安城,皇帝陛下都會以朋友之禮相待。

在遼東錦州一條叫做鬆嫩河的河畔,有個沿河而居的小村莊,約莫百來戶,村裏青壯多是獵人,據傳某家的祖上在一生中曾經捕獲到兩頭海東青,都作為貢品送往了當時離陽設立在兩遼的都督府,這戶人家中作為傳家寶的那張製備精良的硬弓,正是都督府除賞金外的額外恩賜。有兩個貴客借住在村子裏,去年冬末一夥獵戶遇上了一頭不知為何沒有進入冬眠的黑瞎子,正是恩人趕走了那頭巨熊,事後村子青壯都喜歡跟那個年輕男人討教幾手把式,而村子裏的孩子也喜歡與那個喜歡身穿綠衣的孩子一起玩耍。

入夏後,終於能夠脫掉厚重裘衣的綠衣女孩很開心,而且在那個冬天她生了凍瘡,她自己倒是不覺得有什麼難熬,倒是小於總是愧疚。其實她一開始是不太喜歡兩遼的,因為剛進入這裏的時候正值風雪最盛,那種大煙炮的可怕天氣就像給了她和小於一個下馬威。直到在這個村子停下腳步,她在那些新朋友的帶領下去結冰的河麵上鑿洞釣魚,或是坐在木板上在冰麵上滑行,每天都可以跟十多個同齡人打雪仗,都讓她感到新鮮快樂。所以小於說要動身去遼北的時候,她不樂意,然後小於就再沒有催促了。久而久之,她和小於挺像是土生土長的遼東人了,小於會背著弓箭跟著村裏大人一起去狩獵,開始在老獵戶手把手的傳授下熬養幼鷹,而她也不再奇怪為什麼這兒的窗戶紙糊在外頭,為什麼家家戶戶都有大缸小缸的醃菜,為什麼大人教訓孩子的時候都要說再不聽話就吊到籃子裏。今天,小於在幫村子裏一戶人家砍那種高半丈多、當地人稱為羊草的植物,用來造房屋,當然並不是羊吃的草,它的杆子空心,就跟她家鄉的竹子差不多。她安安靜靜蹲在旁邊,看著小於拎刀砍草杆子的模樣,覺得挺帥氣的。她記得高爺爺離開武帝城前一天,私下跟她聊天,說了很多人,很多人她都沒記住,隻有說到小於的時候,她格外上心,所以記得清清楚楚,高爺爺說當今天下劍客,某某某的際遇最好,誰誰誰的先天根骨最好,但是小於的練劍資質是最好的,沒有之一。

她蹲在地上,想到那個高爺爺,突然有些悲傷。她其實知道他姓王,但是他長得那麼高,她喜歡喊他高爺爺,而他也從來沒有不高興。

然後她又想起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在臨死前喊了她一聲綠袍兒。

小於說那個人很了不起的,都能讓高爺爺佩服了大半輩子。

她突然開口問道:“小於,高爺爺讓你找那個人,算是讓你代師收徒,可我們怎麼找啊?”

於新郎轉頭微笑道:“總能找到的。”

她哦了一聲,喊了一句我玩去了啊,起身後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就像這個小閨女親哥哥的於新郎會心一笑,總怕她會覺得兩遼之行枯燥無聊,現在看來是多慮了。唯一的麻煩就是這丫頭跟許多當地孩子學了好些方言俗語,比如什麼你彪啊,什麼滾犢子,什麼遠點兒刪著,想想就讓於新郎有些忍不住冒冷汗。

至於那個還不知道在哪旮旯的“小師弟”,那個某種意義上等於是師父的閉門弟子,眼下於新郎並不著急,他堅信該找到時自然就會見麵,這是一種奇妙的直覺。

於新郎有耐心等待。

五百年江湖,隻有一個王仙芝,更隻有一個李淳罡。

黃昏中,於新郎幫村民忙過了活計,回到借住的屋子前,房子主人已經備好了晚飯,於新郎卻不知道那丫頭在哪裏瘋玩,就隻好學著村民那樣吼了一嗓子,很快就從河畔那邊傳來應答聲,她快步跑回,拎著裙擺輕盈邁過門檻,看到小於和那家人已經坐在了土坯砌成的炕上,因為等她都沒有動筷子,她朝小於做了鬼臉,然後歉意地坐在小於身邊,無奈的於新郎低聲提醒道:“哪有讓主人等客人吃飯的道理。”

中年村婦對綠衣女孩那是打心眼喜歡,連忙笑道:“不打緊。”

長有南人相貌的中年男人給於新郎倒了一杯酒,男人其實是外地人,媳婦是當地人,他的祖籍在東越,當年跟隨爺爺父親一同流徙錦州,不過比起洪嘉北奔還要更早,算是因禍得福,幸運躲過了那樁硝煙燒遍中原的春秋戰事,因為遼西是離陽的龍興之地,遼東也沾了不少光,雖然比不得遼西那邊享受朝廷的種種優待,但比起賦稅沉重的東越道百姓還是有著天壤之別,而且世人皆知有個異姓王當年便在錦州“虎出山林”,加上坐鎮兩遼的離陽藩王是膠東王趙睢,趙睢對轄境百姓也頗為善待,雖說北莽離陽對峙了很多年,但戰火一直沒有蔓延到這裏,所以哪怕是中年男人,也是自幼起便從不曾見識過沙場兵戈。男人的家族在獲罪北徙時帶了一大箱子書籍,哪怕四代單傳,但一代代父教子讀書識字,竟是做到了許多中原士族都做不到的書香不斷。

於新郎選擇之所以在這家居住,也是對中年男人身上在北地極為少見的書卷氣感到親近。當聽到於新郎說明天就要離開村子前往錦州城時,少了酒友的男人難免有些遺憾,大概是大半碗酒下肚,酒量不行酒品很行的中年人也就沒了太多交淺言深的忌諱,低聲笑問道:“於老弟,是去看那北涼王的祖居?我跟你說實話啊,沒啥看頭,一來尋常人靠近不得,有藩王府邸的親衛盯著,二來很多人都說就是破屋兩三間,據傳不少去錦州城湊熱鬧的人都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了。”

於新郎問道:“很多人去錦州?”

男人哧溜一口咽下剩下那小半碗酒,笑道:“可不是,關於這檔子事,故事多了去嘍,咱們這兒離著錦州不過八十幾裏路,村裏尋著了值錢的東西,比如貂皮狐皮之類的,尤其是那名義上官家禁止私自挖采的老參,都放心交由我這個識得幾個字的‘賬房先生’去錦州城偷偷售賣,所以我對錦州城不陌生……”

婦人雖說對於新郎和小丫頭都極有好感,可當自己男人說到私售人參的時候,仍是偷偷在用腳踹了一下他。

男人也不好明著說自己媳婦的不是,就隻當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說道:“關於那個大名鼎鼎的人屠,哪怕離開錦州二十多年,而且人也都死在了北涼,但是那錦州人至今說起,仍是津津有味,前個十多年最是熱鬧,相傳好些跟人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中原豪閥破落戶,不敢去北涼報仇,就尋思著去挖徐家的祖墳,如果不是咱們膠東王跟人屠向來交好,恐怕還真就遭了災去了。要我看啊,咱們膠東王也是給那人屠殃及池魚,否則以王爺他老人家的本事,就不該是如今這麼個慘淡光景,上回於老弟你說那淮南王趙英也壯烈戰死了,咱們王爺不說跟人屠跟燕敕王相比,但比起那個淮南王和新靖安王,總歸是綽綽有餘的吧?否則也坐不到膠東王這個位置上,除了北涼,也就隻有這兒的藩王藩地是跟北莽蠻子麵對麵了不是?先帝如果不是信任咱們王爺的能耐,可不敢如此安排。”

於新郎點了點頭,離陽先帝安置藩王,那是苦心孤詣,將趙英“圈養”在眼皮子底下的淮南道,把雄心壯誌的趙炳“發配”南疆,讓同父同母的親弟弟趙毅管轄整個天下最為富饒的廣陵道,把最是桀驁難馴的靖安王放在四麵受敵的青州襄樊,唯獨將徐驍和趙睢放在了北疆兩地。算不得讀書人也從不以士子自居的中年男人,不知不覺就已經喝光兩碗酒,他本來撐死也就這個酒量了,但也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緣故,竟是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媳婦怎麼攔也攔不住,他舉了起酒碗,聞了聞,沒有喝酒,抬頭望向對麵的於新郎,眼神有些渙散,這個遠離硝煙也遠離廟堂的中年人似乎開始自言自語,“我祖輩所在的東越,是大將軍顧劍棠滅掉的,可能不是那人屠的手筆,自我爺爺起就對人屠毫無惡感,我也不例外,以前聽說太安城是天底下罵人屠罵得最凶的地方,然後是被稱為‘讀書種子,十出五六’的廣陵道,接下來是有無數名士風流的江南,如今更是連新涼王也一起罵,好像還是越罵官越大,其中有個禮部侍郎,聽聞那還是北涼人……嘿,所以我很想弄明白一件事,既然那些人都已經紛紛做了離陽朝廷的官,很多人連人屠和那新涼王都沒有見過,甚至他們所在家族的崛起,都要歸功於人屠的馬踏春秋,那還罵個什麼勁?於老弟,你見識多,看你的氣度,想來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可能為老哥我解惑?”

於新郎猶豫了一下,笑道:“端起碗吃飯,放下筷罵娘?”

中年人感慨道:“是啊!國無英雄,如屋無柱,人無脊梁啊。”

男人第三碗酒喝了一大口,就真的醉了,在自家婆娘的伺候下倒頭就睡,猶自喃喃而語,說是如果新涼王守不住西北,他是也要罵娘的,連那年輕藩王的老爹一起罵。中年人的媳婦哭笑不得,嘮叨一句真當自己是大官了,這些年做那莊稼活也不見你這般用心。那婦人嘮叨歸嘮叨,隻是低頭看著自己男人那張比起年輕時候已經粗糲許多的臉龐,她略顯黝黑的臉上情不自禁浮現笑意,心想誰讓你這麼俊呢,當年可是跟好些女子才把你搶到手的,就算你莊稼活馬馬虎虎,也不打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