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背石出山後,跟那個奇怪俊哥兒嘮嗑了一路的老人,都已經拍著胸脯說要把村子裏最俏的姑娘介紹給他了,有他這在村子裏說話還管用的老兒牽線做媒,這事兒準成!可惜那俊哥兒說他有了媳婦,這讓老人很是遺憾啊。最後那年輕人在卸下石料後,跟老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語,說他會盡力的。老人也沒聽懂在說啥,隻好笑著點頭。
鐵木迭兒本以為這無非是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吃飽了撐著,與那些采石匠收買人心,少不了讓那陵州諜子“無意間”泄露身份,不曾想徐鳳年披回裘子後,就那麼直接出山了,連那諜子從頭到尾都蒙在鼓裏,根本不知他們的真實身份。到最後,鐵木迭兒隻能是覺得這年輕藩王真的很無聊,否則道理講不通。
五騎來到這大嶼洞天,結果是四騎率先離山,那個當時聯手徐偃兵給鐵木迭兒一行人造成致命麻煩的高大女子,不知為何說要回山一趟。
澹台平靜單騎入山,最終牽馬走入大嶼洞天另外一座側峰的半山腰,但是沒有入洞,就站在洞口等著,暮色,夜色,晨色,她終於等到了兩個外鄉道士。
一位年輕道士和一位年幼道士,道袍明顯不同於采石匠經常見著的大魚山道人裝束。
年輕道士對澹台平靜溫和致禮道:“貧道武當李玉斧,見過澹台前輩。”
那個小道童也跟著師父,有模有樣行禮道:“小道武當餘福,見過澹台前輩。”
澹台平靜看著這對從武當山走出然後走入大嶼洞天的師徒,淡然道:“李掌教也望見了大契機?”
李玉斧微笑道:“貧道還要感謝前輩的守候。”
澹台平靜看似站在洞口,實則是攔在洞口才對,語氣不算有多和善,“此緣初起於我們師徒,是我們看著白蛇走江蛻變成蛟,然後看著它沿江上遊。如今又是我們……是他,親手牽動異象。”
那年幼道童一本正經說道:“腳下大道,人人可行。”
澹台平靜看著這個故作高人言語的孩子,笑了笑。
給人盯著瞧得小道童微微漲紅了臉,很快氣勢大弱,小聲說道:“是師父說的。”
武當山現任掌教的年輕道士眼神溫暖,抬起手摸了摸徒弟的腦袋,“是你說的。”
看著這對師徒,澹台平靜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神色,掩飾後說道:“地肺山,廣陵江畔,你也結下一線之上的兩緣,但是……”
李玉斧輕輕擺手,微笑道:“澹台宗主大可以放心,我們來大嶼洞天不是要爭什麼,不過是貧道想帶著餘福多走走看看。”
澹台平靜搖頭道:“你道家不爭,就是大爭。”
澹台平靜看著不急不躁的武當年輕掌教,緩緩道:“大秦以前,一向是推崇天人同類,你們道教聖人率先提出天地不仁之說,我師父曾評,‘此中真意,天地於人無有恩意,也無惡意,’‘足可謂天地起驚雷’,後世學淺之輩隻憑喜好,曲解為躋身聖人即可看待世間萬物為芻狗。大秦末,儒家聖人提倡人性本善以及天人感應,其根祗卻有重返天人同類的趨勢,黃三甲稱之為‘撥雲見月’,而非‘開雲見日’。至於佛教,是外來之教,不去說它。”
澹台平靜眼神驀然尖銳起來,緊緊盯著武當掌教,“你李玉斧要以一己之意,擅自為天下蒼生做決斷,當真敢言自己無錯?”
李玉斧平靜道:“自己行事,行對事,行錯事,都比‘別人’要你做好事壞事,要更有理。”
李玉斧不再看向觀音宗宗主,而是抬頭看著天空,似乎在與天言語,“天地生人,不悲不喜,天地死人,無憂無慮,在這生死之間,豈可操之於那些早已超脫生死的‘人上人’?生於天地死於天地,不該問如何長生,當要問一問,為何生我,以及如何活得更……儒家的有禮,道教的清淨,或者是佛門的慈悲。在這人生一世的百年自問自答之中,會有人得,也會有人失。後世終歸有人自知、自重、自強、自立,還有那自由。人生雖苦短,浩氣自長存。”
澹台平靜怔怔看著這個膽敢“問天”的年輕道士,無奈一笑,讓過洞口道路,踏步前行離去。
就像有樣東西,不管如何珍惜,但如果不能獨有,那她就幹脆不去看了。
小道童彬彬有禮對著她的背影躬身說道:“謝謝前輩。”
澹台平靜回望一眼,笑問道:“呂洞玄?齊玄幀?洪洗象?”
小道士愣了愣,“前輩,我叫餘福。”
李玉斧帶著小道童進入山洞,點燃早就備好的火把,曲曲折折走了半個時辰,才走到一座碧綠深潭畔,把那支火把放在山壁間,然後從行囊拿出好些油壺和一盞古樸油燈,盤膝而坐,彎腰點燈,餘福也跟著坐下。
等了半天,小道童也沒看到平如鏡麵的潭水有絲毫動靜,隻好看著那燈芯,納悶問道:“師父,咱們這是要做什麼啊?”
李玉斧柔聲笑道:“無聊了,就背誦經典。”
小道童哦了一聲,開始背誦《珠囊目錄》,小半個時辰後,實在是口幹舌燥,轉頭苦著臉。
李玉斧輕聲道:“累了就休息。”
小道童開心一笑。
李玉斧之後為那盞油燈添了一次油,期間吃過一些幹棗果腹的餘福已經昏昏欲睡,李玉斧讓孩子枕著自己的腿休息打盹,緩緩入睡。
李玉斧也開始閉目養神。
深潭水麵輕起漣漪。
然後跳出一尾半身赤紅半身雪白的小魚,依稀可見鯉魚的形狀,雙須極長。
它遊到潭邊,雙須輕柔靈動搖曳起來,遍身魚鱗熠熠生輝,猶如龍甲,大放光明。
李玉斧睜開眼睛,微笑道:“廣陵江畔一別,你我又相見了。”
它搖動雙須和白尾,意態歡快。
李玉斧輕聲道:“我願護你走江之後入海,幫你化龍,若是後世大旱難熬,你可願為人間興雲布雨?若是有君王不仁,你可願代天示警?若是你自覺孤單,可會仍然不去興風作浪?若是你再無相克厭勝,可會與世人相安無事?”
它靜止不動。
李玉斧笑道:“作為你龍興之地的北涼,有他在,你不用擔心。民心所向,天地同力。”
它微微擺尾,破開水麵,懸浮在水潭上方。
李玉斧輕輕掐指,“三日後,你我一起下山入江,在廣陵江入海口,然後再道別。”
它好像點了點頭,緩緩潛回深潭。
李玉斧微微歎息,低頭看著嘴角流著口水的小道童,聽著孩子含糊不清的囈語,喃喃道:“小師叔,等你開竅時,李玉斧斬斷天地之前,會請她回來。那以後,便沒有來世了。”
李玉斧閉上眼睛,嘴角有著笑意,“其實如果有來世,讓我再喊你一聲小師叔,那該有多好。可惜,沒有了。”
祥符二年春,兩個武當山道士離開北涼,開始沿著廣陵江一路徒步往東。所到之地,都有一場場貴如油的春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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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西蜀春帖草堂的女主人謝謝聽說那年輕藩王的陵州之行,竟然膽小到需要帶著數位武道大宗師才敢離開涼州,她對其十分嗤之以鼻,尚未見麵,就對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十分看輕,自然而然對於身邊男子當年的單騎入蜀感到愈發憤懣不平。
隻不過當她陪著兩個當世最富傳奇色彩的男人,親眼看到那五騎出現在視野。
沒有理由的,這位女子第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人。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那個年輕人,好像真的有資格讓如今的蜀王重返陵州,有資格讓謝先生為了對付他,專程輾轉蜀地捕蛟養龍。
當然,她也越來越討厭那個叫徐鳳年的家夥了。
但是很快登評過兩次胭脂評的大美人謝謝,就是憎惡這麼簡單了,而是連殺人的心思都有了。
因為那個家夥在下馬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謝姨是吧?怎麼沒帶孩子一起來陵州啊,紅包都準備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