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南葦憂心忡忡道:“如果萬一燕敕王趙炳不出兵,怎麼辦?北莽百萬大軍壓境,朝廷當真一點不怕腹背受敵?到時候光靠顧劍棠的兩遼守得住太-安城?”
徐鳳年笑了笑,柔聲道:“你啊,太小看趙惇和那班永徽之春的名臣了。藩鎮,宦官,外戚,文官黨爭,地方武將擁兵自雄,一向是曆史上五大害,你不妨回憶一下離陽朝廷這二十年的景象,還有自西楚複國以來的結果。”
裴南葦娓娓道來,“宦官幹政,兩任趙室皇帝活著的時候都沒有,而且以後也不會有。外戚一事,也是同理。若說黨爭,永徽年間有個張巨鹿,不成氣候,如今張廬顧廬都倒塌了,雖然不知換了人坐龍椅是如何,但我也知道趙惇在死前,請了上陰學宮大祭酒齊陽龍去太-安城做那顧命大臣,幫著新君穩定朝局,想來不至於出大亂子。至於地方武將,顧廬倒塌後,又有楊慎杏和閻震春這兩個老將的前車之鑒,人人自危,加上顧劍棠處處退讓,很多武將能夠自保都要謝天謝地,委實沒那份跟朝廷叫板的心氣。而幾大老藩王裏,淮南王趙英死了,膠東王趙睢給顧劍棠壓製得喘氣都艱辛,青州那邊……那人為了表忠心,好像搭上了好幾千精騎吧?然後,北涼要跟北莽死戰,勢力最大的廣陵王趙毅被西楚牽製,免不了一場傷筋動骨,加上你說燕敕王趙炳很快就要被敕令北上……”
裴南葦伸手捋了捋額頭發絲,笑道:“不愧是永徽之春。”
徐鳳年感慨道:“齊陽龍沒有讓人失望,新朝廷很多事情都做得麵麵俱到,為功勳武將破格美諡,為文官增添了六館學士,一切都有條不紊。”
徐鳳年微微低下頭,看著巷中雨水在落在青石板上然後不斷消逝,“張巨鹿死了,除了某些潛在的事情不會變,但他和張廬在離陽朝的很多烙印,很快就會淡化,然後消失無蹤。張巨鹿寫就的永徽之春,那一頁書,說翻過去就翻過去了。這才是離陽最厲害的地方,看上去八麵來風四處漏水,其實穩如泰山。歸根結底,是因為趙惇留給當今天子的家底,不薄。”
兩人走得慢,離那碧山縣衙門還有些路程,裴南葦欲言又止起來。
徐鳳年轉頭看著她笑道:“想問就問吧。”
裴南葦看著他,“你不是知道我想問什麼嗎?”
徐鳳年收攏起自己油紙傘,突然擠入她傘下,裴南葦也沒什麼異樣神情,她想“夫妻”二人去衙門吵架要債,結果各自撐傘,也許會不太像話,氣勢就弱了。
徐鳳年從她手中接過雨傘,肩並肩走在拐出巷口後踏足的軲轆街上,“當時跟武當王小屏去神武城的途中,我也沒有把握能不能在人貓韓生宣手底下活著,就跟王小屏說過些心裏話。我爹徐驍一直不是什麼彎彎腸子的人,他說過北涼道和離陽就是一家人,關起門來吵架都沒關係,一個屋簷下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那就搬出去在隔壁自立門戶,老死不相往來好了。但如果說別人覺得有機可乘,跑到家門口耀武揚威,那麼徐驍不介意一個大嘴巴就摔過去。就這麼簡單的道理。當然,徐驍也有底線,就是我這個要繼承他家業的兒子,隻要我不死,哪怕繼承家業的過程中磕磕碰碰,沒那麼順順當當,徐驍也能忍著,如果我死在朝廷手裏,那他就不管北涼了,肯定要帶著三十萬北涼邊軍一路打到太-安城。當年我跟老黃一起遊曆江湖,當時的皇後如今的太後趙稚,就親自動用侍衛幫我擋過災,顯然她作為女子,更能憑借直覺把握住徐驍的心思。”
徐鳳年突然自顧自樂嗬起來,笑道:“至於我呢,當年在京城說過大話,說要為中原百姓守國門。不是真心話,但也不算假話。反正我得幫徐驍守著北涼,不就是幫中原百姓守著西北門戶嗎?一樣的事情,兩樣的心眼而已。”
裴南葦嘴角輕輕勾起。
徐鳳年望著前方不遠的那座衙門,輕聲道:“北莽那老婦人曾經當著兩朝所有人的麵,說願意與徐驍共治天下。是不是聽上去很激蕩豪氣?”
裴南葦點頭道:“對啊。”
徐鳳年笑道:“這是綿裏藏針呢。當年徐驍不肯劃江而治,走掉了一批心有不甘的將領,如果說這是徐驍自找的。後來朝廷讓徐家鐵騎馬踏江湖,對武林中人動刀子,走掉的底層士卒有多少人?你肯定猜不到,是兩萬之多,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精銳老卒。如果說徐驍願意當年在北莽老嫗提議下,接受了,你覺得會走掉多少人?”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旋轉了一下,“最少十萬。”
裴南葦恍然道:“原來如此。”
徐鳳年眯起眼,“那場風雪中,徐驍跟那老婦在關外相見,我和拓拔菩薩各自當馬夫。最後不歡而散。不過你要是以為徐驍是覺得會北涼軍心渙散才不答應,那你也太小瞧我爹和慕容女帝了。她私下答應過徐驍,提出過一個條件,你打死都猜不到。”
裴南葦隨口道:“不就是功成之後,徐驍年紀大了,隻能養老,但可以讓你徐鳳年來當中原之主嗎?”
徐鳳年目瞪口呆,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後,滿臉震驚道:“你這也猜得到?!”
裴南葦白了一眼他,“本來猜不到,可你都那麼說了,反正就是怎麼不可思議怎麼來,再說了,趙稚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就不能猜出慕容女帝的心思?”
徐鳳年由衷讚歎道:“厲害!”
裴南葦冷不丁說道:“我不冷。”
徐鳳年一臉茫然。
裴南葦扯了扯嘴角,“真怕我冷,給雨水濺在肩頭,你怎麼幹脆不把油紙傘側向我,你的誠意是不是也太足了點?手,拿開!”
徐鳳年悻悻然縮回搭在裴南葦肩頭的手。
兩人走入縣衙大門,徐鳳年收起傘。縣令馮瓘和縣丞左靖都按例住在衙門後邊,徐鳳年這個名義上縣衙三把手的主簿本該也有一席之地,隻不過當時給馮瓘欺侮他“年少無知又無根基”,排擠了出去。當初入山剿匪一役,其實什麼都沒做就隻因為是一把手的馮瓘,在年末考評得了一個中上,左靖倒剩點殘羹冷炙的“分潤”,赴涼士子身份的縣尉白上闕則成功轉入幽州軍。兩人穿過衙門的時候,一路上那些還在當值的六房胥吏都有熱絡打招呼,他們對徐奇這位失蹤很長時間導致座位不保的年輕主簿印象不差,隻不過熱情臉色中,順帶著又有些玩味眼神,既有惋惜,也有幸災樂禍。徐鳳年靠著這點蛛絲馬跡,就心中有數了。雖說徐主簿馬上就要卷鋪蓋滾蛋了,但是馮瓘在獲知此人登門拜訪後,還是沒有太過不近人情,畢竟他才是罪魁禍首,否則徐奇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得離開碧山縣,在幽州的舊黃曆上,別說一年半載,多少在衙門當差任職撈油水的將種子弟是幾年都見不著人影的?誰讓徐奇這個末流將種門庭子弟既沒靠山,又不識時務在當下遊手好閑?如今幽州誰還敢不把點卯當回事?據說陵州那邊,在那個糧倉刺史的整頓下,一大批不務正業的世家子都給收拾得比孫子還孫子。馮瓘坐在書房,正在把玩兩樣新到手的好物件,竹根雕少獅太師鎮紙擺件,和據說是舊南唐禦製的竹黃靈芝玉如意,聽到下人稟報後,本想起身去書房外應付幾句就了事,是不會讓那徐奇喝上一口熱茶的,隻不過當那下人善解人意提了一嘴那徐主簿的妻子也同行後,縣令大人就心領神會了,把屁股貼回椅子,說要在書房會客,備好茶水。
馮瓘沒有走到書房門口相迎,然後縣令大人就看到那個本該滿臉諂媚的年輕人就徑直跨過門檻,也沒有主動跟他客套寒暄,接下來的舉動更是荒唐,竟是讓他那個“守活寡”的媳婦坐在椅子上,他自己則斜靠著椅子,問道:“我如果沒有記錯,新任主簿和縣尉都是赴涼士子,分別叫楊公壽和朱纓,先前都是青鹿洞書院的學子,如今北涼有大儒黃裳等人主持評點北涼士子文章時論,那楊公壽是得過一次幽州半年評的魁首,不去談他,你隻說說看那朱纓治政如何?”
馮瓘還一手拎著那件精美竹雕,一隻手保持著請人喝茶的姿勢,不知所措。
他一時間竟是不敢直視眼前年輕人。
馮瓘自己都覺得奇怪,這小子哪來的這份官威?馮瓘可是在胭脂郡的太守洪山東身上都沒感受到這種壓力。倍感顏麵盡失的馮瓘放下竹雕如意擺件,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用公門修行多年才練就出來的官腔拖音道:“徐奇啊……”
徐鳳年微笑道:“我叫徐鳳年。”
馮瓘愣了一下,冷笑道:“本官還是張巨鹿呢!”
馮瓘突然意識到那位首輔大人已經死了,惱羞成怒,一拍桌子道:“徐奇,信不信本官憑你這句混賬話,就可以錦衣遊騎把你逮捕下獄?!嗯?!”
裴南葦伸出兩根手指,偷偷擰著徐鳳年的腰,也學縣令大人的那份腔調,“說正事!嗯?!”
徐鳳年打了個響指,然後馮瓘發現自己身邊出現一陣陰風,神出鬼沒站了個神情刻板的黑衣壯漢,從懷中掏出一枚造型古樸的青銅“將軍符”,握著放到他眼前。
馮瓘聽說過邊軍高層將領都有那一枚將軍符,不用以調兵遣將,隻有一種用途,那就是在沙場上-將領戰死,交由副將指揮戰事,副將戰死交給校尉,校尉戰死,傳給都尉,都尉戰死,交給標長,標長戰死,交給伍長,直到全軍戰死為止。
可是馮瓘不敢確定這是不是就那將軍符,再說了打死他也不相信那徐奇徐主簿是什麼北涼王,所以馮瓘愣是沒來由生出一股豪氣幹雲,大聲斥責道:“徐奇,你放肆!真當本官是好糊弄之人?!”
那名跟隨徐驍多年的地支死士看了眼新主人,徐鳳年擺了擺手,這個麵無表情的影子一閃而逝。
馮瓘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