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柔柔悄悄彎起了眉眼,她時時刻刻都在小心打量那位年輕藩王的臉色,看上去夫君的“胡言亂語”不說能保住青蒼之主的位置,最不濟沒有往更壞的境地下陷。
徐鳳年笑了笑,“你跟某人治理流民的策略有點不謀而合的意思,有他五六分的功力。不過人家從沒到過流民之地,跟你不一樣。”
周浚臣連坐著都下意識彎腰,滿臉諂媚道:“小的那都是胡謅的,可不敢跟王爺身邊的高人比較,有十之一二的相似,就都是踩了狗屎。”
徐鳳年站起身,周浚臣趕緊跟著起身。
徐鳳年說道:“周浚臣,給你兩個選擇,要麼留在青蒼城給那人打下手,要麼去陵州境內當個肥缺郡守。不過我覺得你還是選後邊的穩妥,就你的那點骨氣,日後遇上生死抉擇,十成十得當北涼叛徒,到時候我肯定要你死,你這種人,當個太平官,勉強能算是一員能吏。北涼缺官,但獨獨不要什麼屍位素餐的清官,你到時候貪歸貪,我不介意,但千萬記得別耽誤了給北涼給百姓做事。貪官,貪多貪少,就一張嘴兩隻手,能吃多少拿多少?何況真正值錢的,也都帶不到棺材裏,豐厚家產都在那裏擺著呢,真要拿這個說事拿這個開刀,北涼邊境的軍力還能上一個台階,不過徐家還沒山窮水盡到這一步罷了。”
跪下謝恩的周浚臣跟虞柔柔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些發自肺腑的忌憚。
徐鳳年淡然道:“都起來吧,你們大概還能在青蒼逗留個把月。”
周浚臣跟虞柔柔起身後並肩而立,徐鳳年突然對虞柔柔笑道:“我給了周浚臣一個郡守,也沒什麼送你的,你的事情,北涼諜報上都有寫,起碼隻要你不願意的話,那以後就沒人能讓你脫衣服了。如果有,周浚臣又不要臉地答應下來,你來清涼山,我幫你攔著。”
徐鳳年走後,身後傳來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後是一陣嚎啕大哭,有虞柔柔的,也有周浚臣的。
徐鳳年徑直走出龍王府北門,也就等於出了城,城北有座水淺才及膝的小湖,他蹲在湖邊地上,抓起一把沙土,輕輕拋入湖中,怔怔出神。
其實按照陳錫亮原本的計策,頭一件立威之事,就是用兩萬鐵騎血洗青蒼城,殺得青蒼周邊寸草不生,再去談施恩一事。
那馬六可的僧兵其實是徐鳳年跟爛陀山那位六珠菩薩的一樁買賣,馬六可當然不清楚內幕,密教的女子法王做要那爛陀山之主,就得跟手握鐵騎的北涼徐家聯手,徐鳳年則以此掌控西域廣袤地帶,當然,還有解燃眉之急,那就是形成東西鉗製十數萬流民的軍事態勢,再遣以數萬輕騎在南北邊境虎視眈眈,阻止十數萬流民四處流竄,事實上,在這隻大口袋裏的流民,要麼降,要麼死,北莽南朝故意散布流言說徐驍死前遺言要流民陪葬,其實誤打誤撞,不小心對了一半。李義山死前留下一隻言簡意賅的錦囊,陳錫亮的狠毒策略,與其不謀而合。
可是在徐鳳年知道,師父對於這些因為自己而流離失所的流民,是懷有愧疚的,隻是從未付諸於口,卻在付諸於了筆端。
死而無墳的師父的骨灰就撒在了邊境。
生有所養,老有所依,死有所葬。
這就是那個枯槁男人說的人生三大福。
在這塊土壤上顛沛流離的十數萬流民,似乎沒能享受到一樣。
撰寫了流民二十年曆史《知秋錄》的李義山,暮年自號水滸山鬼。
水滸,在野也。
水邊野鬼。
也許是因為在師父看來,他跟那個攜帶數千奴仆浩浩蕩蕩投身徐家的世家子趙長陵不一樣,跟那個以誌在平天下的春秋陽才不一樣,他李義山從沒有走進過廟堂,從沒有跪過誰,歸根結底,他跟這些無家可歸無墳可祭的流民一樣,始終僅是聽潮湖邊的遊魂,清涼山上的野鬼。
徐鳳年向後仰去,閉上眼睛。躺在黃沙地上,雙手擱在後腦勺下。
吃了柳蒿師的紫雷,後邊又吃了麒麟真人袁青山的那隻包子。
有些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