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三月初八。
三月,是陽春三月的三月。
初八,是逢八而發的初八。
小鎮有條不成文的規矩:每年三月初八,無論男女老幼,都要暫放手頭活計,早早出門趕集。
據老一輩人說,趕集隻是個形式。為的是討那“新春伊始,來年聚財”的彩頭。
這一天,偏居一隅的小鎮往往比過年還要熱鬧。
天際隻露一線青灰,衙門規劃為商業用地的曉春街便熱鬧了起來。
畫卷展開。
販夫走卒,手藝匠人,推板車,支敞軒,早早占了地方,如同在一張空白宣紙上勾勒出豐盈規整的輪廓;賣果蔬的,製衣帽的,烹食點的,倒字畫的誰都不願落於人後,各自拿出看家本事。泥人、糕點、珠釵、胭脂、春草蚱蜢……形色物事琳琅滿目,羅列攤前,原本隻是鐵畫銀勾,線條單一的畫卷頓時豐滿、形象起來;隨著腳踏春意,滿臉笑容的小鎮居民漸次登場,在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中,無數明豔色彩終於躍然紙上。
此畫渾然天成,仿佛一位踏春而來的雲遊上仙,行至此處,興致盎然,隨意揮毫,一蹴而就。
若再添上一副落款,一方鈴印,或許又是一卷萬世稱頌的上河圖。
人在畫中。
撥開雲霧繚繞般的喧鬧聲,街心一處豬肉檔後的少年,顯得格外安靜,就像工整絕佳的畫卷中的一點雜墨,敗興之至,格格不入。
少年姓楚,名不折,外鄉人士。不知爹娘何人,隻知自己是亡楚後裔,自小跟著一宋姓閑漢流落至此,稀裏糊塗喊了十四年“阿爸”,幹了十四年屠戶營生。
再過一旬,少年便滿十五。
流落異鄉的少年很是不解,他尚且不知自己生辰幾何,那半路出家的落魄戶老爹又從何得知?每每問及,宋屠總是一副譏嫌模樣,破口大罵,“問來作甚?咱們這種光景的人家,生辰不過用來記年歲罷了,還想擺壽宴不成?隻當是我把你撿回來的日子便成!”少年不敢不信,也不得不信,畢竟連親生爹娘姓甚名誰都不曉得,生辰雲雲毫無意義,倘若不信相依為命的宋屠,還能信誰去。
宋屠此人屬於王八蓋上馱王八,比王八蛋還王八蛋。整日喝得酩酊大醉,把辛苦掙下的錢財都換了滿肚黃湯不說,總對少年呼來喝去,往死裏使喚。這些年街坊鄰居總能看到一個奇怪景象,小鎮街道上常有一頭生豬緩慢“走動”。原本以為是生豬成精,後來才知道,那宋屠貪睡,見天支使少年去三十裏外的豬場買豬,再馱三十裏地回來宰殺。不過十來歲的少年實在瘦弱不堪,一頭三四百斤的生豬壓在背上,哪裏還能看見那個可憐瘦弱的小身板?
小鎮民風淳樸,常有看不過眼的好心人,嘖嘖咒罵那宋屠整個一王八成精,盡幹些上不得台麵的蛋事!招呼少年到自家歇息,予一碗熱粥素麵,聊以果腹。少年雖是宋屠養子,卻也吃了這許多年的百家飯。街坊四鄰的良善,換來少年一副古道熱腸,誰家缺磚少瓦,房傾屋漏,少年忙裏忙外,盡心修補,不在話下。宋屠對此十分不悅,指著少年的鼻子罵,“胳膊肘往外拐,養不熟的狼崽子!”若是老酒灌飽,罵得更加難聽。
一直酒不離口混不吝的宋屠,前些天栽了個大跟頭,在一個酒醉酣睡的夜裏給衙門捕快摸黑逮了去,下了大獄,罪名是“妄用楚篆”。可憐那黝黑瘦弱的少年,今日隻得獨力用借來的板車推兩頭生豬,到集上練攤販賣。
與其他商販不同的是,少年從不開口叫賣。一開始也吆喝兩聲,發現自己小雞子般的聲音很快就會淹沒人潮,根本不是鄰攤賣胭脂的王寡婦的對手後,索性閉口不與人比較嗓門,大有守株待兔,願者上鉤的意思。若有人主動詢價,少年這才憨笑對答,掰著手指向主顧比劃斤兩價格。
一斤五花肉十二文,最精貴的通脊肉要價不過十五文,豬肝豬心豬舌大腸等下水幾乎半賣半送。與小鎮其他屠戶相比,少年要價實在不高,是以出攤不過一個時辰,兩頭生豬,所剩無幾。
除了價格公道之外,街坊鄰裏看著少年長大,憐他命苦,所以對他格外照顧。
人情最是難還。
這些恩情少年牢記心底,無以為報。平價賤賣豬肉,便是他唯一能夠報恩的方式。
因為這件事,少年沒少挨宋屠打罵。他不在意,畢竟宋屠是個隻要有酒吊命,就對任何事都不管不顧的混人。
常年起早貪黑搬運生豬,看似骨瘦如柴的少年練就了一身不俗的力氣。所以那把與他而言大若蒲扇的屠刀,使將起來,並不吃力。一次小鎮世代為屠的張姓屠戶,偶見少年剖解生豬,大讚其天生便是幹屠戶的料。事實上隻因宋屠為人嗜酒如命,貪閑懶散,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為了生計,少年早早接過屠刀,本是天真爛漫年紀,不得不每日與生豬為伍,六歲時便已學會如何剖解一頭整豬。說來無奈,少年刀功實是日積月累,孰能生巧,一刀下去分寸自在心中,若要一斤,不會多寡一兩,若要瘦肉,不會帶半點油星。
辰時前後,自街口行來一錦衣少年,神情歡愉,眉眼帶笑,正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年歲該有的神色。腰間懸佩一柄三尺長劍,劍柄吞口成色平常,劍鞘卻貴氣逼人,通體鎏金,上嵌七顆璀璨寶石,呈北鬥七星狀排列。金黃色的劍穗上懸了個精致銅鈴,走起路來叮當作響,像是在告訴所有人“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