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思源接過紙,上麵寫著:請政府解決一個老民師的晚年生活困難。再細看,原來老人初中畢業就到大隊小學當民師,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從民師崗位上到村裏當文書。當了三年,因為財務問題,被人告發,說他貪汙,被撤職。後來一直在家。九十年代,國家逐步解決民師問題,他沒攤上。村幹落實保險,他又已被撤職。按他上訪信上說:兩頭都沒沾到。當初從民師位置上到村當文書,是鄉裏動員的。後來撤職,是被人誣告。他老伴早已去世,唯一的兒子也在十幾年前因車禍致殘。現在,父子二人生活艱苦。請政府調查了解,解決一個老民師的晚年生活困難。
居思源從紙上抬起頭來,問:“有相關證明材料嗎?”
“有!”老人抖著手從黃挎包裏拿出一遝材料,有些都發黃了,遞過來,道:“這是十幾年前我第一次上訪前就搞的證明。沒有人看,看了也沒作用。唉!”
“老人家,這個問題很複雜。但是,我既已接訪,就一定抓到底。”居思源說著,就讓馬鳴打電話請教育局劉局長過來。然後讓老人坐在一邊,請下一位進來。
這次進來的不是一位,而是三位。他們說是毛紡廠的職工代表,要向市長反映毛紡廠改製過程中國有資產流失、職工社保問題遲遲未能落實的情況。居思源問:“企業改製不是早就改過了嗎?”
其中一位道:“是改過了,都五年了。可是問題沒解決。當初毛紡廠國有資產這一塊,我們算了有七千萬,就占地都有一百多畝。改製後賣給了原來的廠長,隻賣了兩千萬。我們的社保當時說每人繳三萬,一次性到位,可到現在,每人隻繳了一萬。有些職工已到發養老金年齡,社保局說我們沒繳到位,不給發。”
“那後來購買了廠子的那位廠長呢?”
“他把地賣了,跑了。找不著了。原來廠子的地上,現在建起了小區。”
“有這事?怎麼賣的?”
“每畝五十萬。一下子賺了幾千萬,走人了。我們以前找過徐書記,也找過吉市長,隻有那個高市長答應解決,可是他被抓了。現在我們是找不著人、找不著政府啊!”
“這不是政府嗎?以前的,就不說了。這事,你們將有關材料留下來,我請其它同誌負責解決。一周後給你們答複。”
“真的?我們真不大敢相信領導了。不過,居市長才來,我們聽說在省裏也是個清官好官,我們是抱著希望的。既然市長這麼說了,我們就相信一回。如果到時沒有答複,我們正在聯係,準備到省上訪,再不行,就到北京去。”
“話先別這麼說嘛,哈,等著吧!等一周後再說。”
這三人走後,教育局劉局長來了。居思源說:“這老人的事,你大概也知道吧?”
“知道。但很複雜。問題比較特殊。”劉局長說:“我們也想解決,但是沒有相應的政策。”
“這個,請教育局好好研究一下,拿出個解決問題的方案。關鍵是了解一下當初到大隊任職是組織安排還是個人要求。另外就是了解一下其它地方同樣問題的解決途徑。同時,你們也對老人的家庭情況作一了解。不管怎麼樣,特殊困難戶,要區別對待。在三天之內將調查情況報給我。”居思源轉過頭又對老人道:“你就配合教育局作些調查。我們一定會認真解決的。”
老人又要跪,居思源馬上製止了,說:“等事情解決了,你請我喝酒。”
老人說:“一定,一定,到時請市長喝酒,喝酒!”說著,聲音有些哽咽了。
居思源拍拍老人的後背,瘦骨嶙峋。他心裏一緊,趕緊回頭。一瞬間,他想起還躺在病床上的老父親了……
第三個進來的是一個因為結紮而留下後遺症的四十多歲男人,麵黃寡瘦。華石生介紹說這人是個老上訪戶,已經上訪十幾年了,政府每年都給補助,但是,他就是不斷上訪。而且,在家裏據說這人也基本上不參加勞動,結紮前就是好逸惡勞之人,不然,農村裏也很難讓一個大勞力去結紮的。居思源聽完後,問男人:“聽說你每年都來上訪,你最終的目的是什麼呢?我是市長,你但說無妨。”
“請政府每個月給我一千塊錢的生活補助,我是因為結紮而傷殘的。政府就得養活我。我現在老婆也走了,日常生活都沒法著落,政府再不解決,我就到政府上吊了。”男人說得咬牙切齒,仿佛有天大的仇恨似的。
華石生打斷了男人的話,說:“不要再胡說。市長讓你說,你總也得說出個理來。”
“我說的就是理。你姓華,是吧?我認得你。我找過你。你沒理我。現在市長在,你裝好人了。我就是要政府養著,我是為國家計劃生育政策作出犧牲的。”
“瞎說!”華石生還要說,被居思源製止了。居思源讓華石生請計生委派人過來,並且將相關的補助材料也帶來。很快,計生委的人就到了,一查,市、縣、鄉三級政府每年都給了補貼,而且都在六百塊錢以上。按照國家相關政策,這已是補助上限。居思源看了,又將這男人好好地看了一遍,然後正色道:“我看你年齡也不大,和我差不多吧?按理說,現在就業也不難,為什麼不去就業呢?自己一個人過日子,過成這樣,隻能說明你自己沒有正確地對待自己的問題。結紮後遺症情況複雜,政府已經盡最大可能地每年給你補助,兩千塊錢一年,也不算少了。你現在提出每個月解決一千塊錢,這是不行的。如果你還有什麼意見,可以通過法院,提起行政訴訟。”
男人瞪著眼睛望著居思源,很久才道:“我不打官司,我到政府上吊。”
“我必須正告你,政府是講理的。但請你也講理。政府應該解決的問題,一定想辦法解決。不能解決和不應當解決的問題,政府絕對不會解決的。”居思源說完,示意華石生和錢局長請男人出去。男人大聲嚷著,說:“這什麼市長?完全是瞧不起我們老百姓!老子要到北京告狀去,把市長告倒。告倒!”
居思源搖搖頭。對待上訪,堅持原則是第一。這些年,信訪工作成了各級政府的一道緊箍咒。關鍵是,信訪工作成了一票否決考核目標。越級上訪,進京上訪,都成了各級政府最頭疼最難對付的事情。為防止此類事情發生,各地想盡了辦法,成立信訪重點對象幫扶小組,明是幫扶,暗裏就是監視;尤其是碰到重要節日和重大活動時,更得小心翼翼,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跟蹤。甚至,北京竟然出現了專門替各地強製收留進京上訪戶的黑團體。他們采用各種辦法,限製進京上訪人員安全,強行將其帶離北京。信訪成了各級政府手中的一把雙刃劍,既要解決老百姓上訪中出現的問題,又要確保不越級上訪特別是進京上訪。領導接訪其實也是應付這種局麵的一項舉措。正因為如此,老百姓對上訪的認識有時就很片麵,他們以為既然信訪成了一票否決的考核目標,你領導就怕上訪,就得低下頭來解決問題。至於問題是不是應當解決,有些人是不管的。任何時候任何社會,流氓總是存在的。信訪工作的難度之大,已經讓有些領導聞訪驚心了。
馬鳴問:“居市長,是不是要休息會?”
“不了,本來一個月就一上午接訪,再休息還有多長時間?讓他們進來吧。”居思源喝了口茶,最近,他將原來的玻璃杯改成了真空杯。因為對茶,他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放下原來的講究的,但玻璃杯看著茶葉,太明顯了。
又進來了一批……
一直到十二點,華石生提醒說:“中午市長還有一個接待任務。是不是……”
“好。”居思源問錢局長:“沒有了吧?”
“這……”錢局長支吾著:“還有開發區一批人,都是被征地戶。”
“被征地戶?”居思源馬上道:“讓他們進來。”
進來的不是別人,而是早跟居思源打過交道的老隊長、高自遠。居思源站起來說:“老隊長,是你們哪?沒想到。”
老隊長道:“是沒想到啊!聽說市長接訪,我們想了好久,來,還是不來。來吧,給市長添麻煩。不來吧,我們的事又沒解決。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怎麼?什麼事情沒解決?”
“保險的事,到現在開發區也沒替我們辦下來。說是錢不夠,要分批辦。”高自遠說:“我們說這是居市長同意了的,他們說那是政府的事,我們開發區隻能一步步地來。”
“誰說的?”
“方主任。”
居思源沒再問,而是直接拿起電話,撥了方躍進的手機。方躍進道:“居市長,您……”
“方主任哪,開發區今年的財政收支不是還不錯嗎?啊!”居思源問。
“是啊,還好,這都是居市長領導的成果啊!”
“哈哈,成果?是吧。可是我現在日子不好過啊,我聽說你們對征地農民的社保金要分批交付,有這事吧?”
“這……”
“這什麼?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有,馬上給我一次性交了。不要拖拉。你再拖,就是拖我的後腿,拖政府的後腿。”
“那哪敢?馬上辦。”
“那好,辦好了給我回話。”
居思源放下電話,對老隊長和高自遠說:“真對不起了,拖到現在。也怪我,沒有督促。我剛才說了,你們就等著辦吧!”
“那就太謝謝市長了。”
“不用謝。應該是我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對我工作的支持。”居思源送兩位到門口,高自遠說:“居市長,我想就這事在論壇發個帖子。不知……”
“可以嘛,可以討論。討論一下為什麼事情非得市長過問才能解決。好,發吧!”
“那我隨後就發。”
老隊長和高自遠走後,錢局長說:“居市長今天的接訪,是效率最高的一次接訪。我們也希望領導來接訪,都能解決問題。解決一個,來的就少了一個。那多好!隻是大多數時候都是……接訪了過後不落實,結果形成了再次訪。難在難在這啊!”
“這個局麵要扭轉,領導接訪要包訪,誰接訪誰負責到底。要定期公布,領導也要監督嘛!”居思源說:“這個事我和渭達書記商量後,再形成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