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夢醒時分 (一)(2 / 2)

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喘著粗氣,強自壓了壓火氣,又把椅子往床邊挪了挪,放緩了口氣:“斯詠,不是爸想跟你發脾氣,被人當著麵這麼說,爸心裏窩火啊!要怪呢,隻怪爸過去太嬌慣你了,總想著你還小,什麼事都還早,由著你玩就玩吧,到時候收心就是。可你一天一天,你越來越不像話。那個什麼毛澤東,爸說過多少次,不要跟他來往不要跟他來往,你呢,聽進去了嗎?你非要跟他混在一起。他就那麼好?就那麼大吸引力?”

“他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好,他好,他好上天又怎麼樣?不還是個窮師範生?爸不是說要嫌貧愛富,可凡事它總還有個門當戶對,爸也得為你的將來考慮吧?退一萬步,我們退一萬步講,你終歸是訂了親的人,是有主的!你別忘了,還有半年你就得出嫁,不管什麼毛澤東毛澤西,你跟他都沒有將來!一個女孩子,名聲要緊,不能亂來啊,你明不明白?”

陶會長這番話,戳中了斯詠心裏的痛處,她緊緊咬著牙,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那天晚上,斯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自己該怎麼辦。

周末放學後,斯詠死乞白賴地要警予陪她去趟蔡家。開始怎麼都不對警予說去蔡家的理由,後來警予威脅她不說就不陪她,她才說,蔡媽媽是反封建的典範、新女性楷模,所以想去找蔡媽媽給自己出個主意。警予白了她一眼,告訴她不用去蔡家,主意現成就有一個,退婚。

“可是,我爸他就是不肯退啊!”

“你爸不退,你自己退嘛!”

“自己退?”這一層斯詠顯然從未想到。

“對呀,你的婚姻,退不退是你的權力,跟別人有什麼關係?現在是民國,不是封建王朝!長輩的一句話,還能管你一輩子?不是我說你,斯詠,為了這一紙婚約,這些年你添了多少煩惱,多少無奈?想說的不敢說,想愛的不敢愛,都是因為它!其實不就是一張紙嗎?撕了它,一身輕鬆!”

看到斯詠還在猶豫,這次,警予主動提出去找蔡媽媽,因為她相信,蔡媽媽一定會讚成自己的想法。

可以,當他們過江來到榮灣鎮劉家台子蔡和森家、坐在蔡媽媽對麵時候,蔡媽媽的一番話,卻叫他們大失所望。

“我拋棄過一段老式婚姻,拋棄過一個封建家庭。斯詠,按理說,現在,最應該鼓勵你,支持你,給你打氣的,就是蔡伯母。可是,可是蔡伯母不能那樣做。”

葛健豪給孩子們續上茶水,又說:“你們還年輕啊,孩子們。有很多事,你們還沒有經曆過。隻有經曆了,你們才會明白,生活,並不像你們年輕人想的那樣,隻要邁過那一道坎,前頭就會是一片陽光。正好相反,一個人,做出任何選擇,都是有代價的,常常是,當你做出了選擇,你卻發現,你所麵臨的,反而是更大的,更長久的,更難以克服的障礙與壓力。如果換作一個女人,要她去挑戰舊婚姻、舊家庭、舊觀念,甚至整個舊的社會,那更要付出巨大的,也許是你根本無法承受的代價。”

“怎麼,伯母,您後悔了?”警予幾乎不敢相信這些話會出自葛健豪的口。

“不,我沒有後悔,我從來不為自己的選擇後悔。可我是我,斯詠是斯詠。斯詠,你蔡伯母的性格,跟你不一樣,蔡伯母的年齡,也比你大得多,我的選擇,經過了深思熟慮,當我打算踏出那個家門時,我也自信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預計好了一切困難。可當我真的離開那個家,我才發現,還有許許多多的白眼,許許多多的壓力,許許多多旁人無法想像的困難,超出了我原來的預計。這些壓力與困難,蔡伯母挺下來了,可是不是等於你也能挺下來,我不知道。真的,斯詠,我很願意支持你,支持你掙脫枷鎖,但作為一個過來人,我更要提醒你,做出一個人生的選擇也許艱難,但承受一個選擇所帶來的終生的壓力與代價,才是你今後真正要麵對的現實。所以,當你打算做出選擇的時候,我希望你認真地問一句自己:我,真的做好付出一切代價的準備了嗎?”

望著葛健豪坦誠而關切的眼睛,斯詠努力想弄明白蔡媽媽這番話背後的意思。

回到家裏,她原本想再想一晚上,明天再做決定,可看看枕頭邊的《倫理學原理》,想來想去睡不著,又翻身起來,取出信箋,提筆寫下了“姨父姨母大人台鑒”後,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寫下去了,在桌子麵前坐了半天,隻在不知道怎麼落筆,她隻得又躺回床上,抱著那本《倫理學原理》瞪著眼睛等到天亮,一路小跑到了一師,敲開了八班寢室的門。

周世釗還睡眼惺忪的,一聽斯詠說要找毛澤東,揉著眼睛說:“潤之?他回家了。你不知道嗎?他母親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