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新任校長 (一)(3 / 3)

好容易熬到晚自習下課,同學們總算鬆了口氣,紛紛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正在這時,教室門“吱呀”一聲推開了,張幹拿了進來,徑自走上講台,“從今天開始,晚自習之後增加一堂課,今天補解析幾何。”張幹邊說邊在黑板上寫下數學公式。

同學們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隻得強打精神繼續聽課。講到一半的時候,電燈突然熄滅,教室外麵傳來校役的梆子聲,“電燈公司拉閘了——各室點燈,小心火燭——”眾人心中又升起隱約的希望,眼睜睜看著講台上的張幹。

隻見張幹取出油燈,點燃之後,又拿出一個袋子,“前麵的同學上來焦領蠟燭……我們繼續上課……”

“當——”莊嚴的教堂鍾聲飄然回蕩,晴空下,鴿子群撲啦啦飛起,掠過教堂哥特式的拱頂和高懸的十字架,這謐靜的宗教世界仿佛一片世外桃源,隔斷了世俗一切。王子鵬停下腳步,前麵不遠處,就是陶府的大門了,他凝視著教堂頂上的十字架,猶豫了很久,在台階前坐下。

“少爺,咱們不是上表小姐府上嗎?”跟在身後的秀秀問道。王子鵬搖了搖頭,“我不想去那個府上,阿秀,陪我坐坐吧——坐到我身邊來。”秀秀慌忙退後一步,“少爺,這怎麼行,老爸太太叮囑又叮囑,說你好久沒去表小姐那裏去了,這一次怎麼也得去坐坐。”

子鵬懇切地說,“不要叫我少爺。這兒是教堂,在神的眼裏,隻有一個阿秀,一個王子鵬,沒有少爺和丫環。就讓阿秀和王子鵬平等地一塊兒坐坐,好嗎?”望著子鵬坦誠的目光,秀秀猶豫了一下,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台階上,子鵬喃喃地,仿佛是在對阿秀傾訴,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過去,斯詠不願意見我,我還不明白為什麼,總覺得是我們來往太少,缺乏了解。現在我才明白,不想見一個人,卻非要去見,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秀秀連忙說:“可您和表小姐是訂了親的。”

“訂了親又怎麼樣?訂了親就等於有感情嗎?”子鵬搖了搖頭,“——斯詠是那麼熱烈,那麼奔放,她需要的,不是我這樣性格柔弱的人,而我,每次跟她在一起,也總感覺是那麼別扭,那麼不自然,我和她其實根本不是一路人,又何必勉強在一起,互相破壞對方心裏那份自然和寧靜呢?”

“我喜歡生活得簡單,我喜歡寧靜的日子。”台階上,子鵬扭過頭來,“阿秀,倒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會覺得非常非常的平靜,非常非常的自然,這種感覺,根本不是跟斯詠在一起時能找到的。”

秀秀不禁有些慌亂:“我隻是個丫環,哪能跟表小姐比?”子鵬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不,在我心裏,你比斯詠強得多。為了供你哥上學,為了照顧你生病的父親,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你都一個人默默地扛著。如果說過去我還以為自己有多麼善良的話,那麼是你,告訴了我什麼是真正的善良,什麼是真正的堅強。盡管你很少開口,可我覺得,你,才是我最好、最知心的朋友。”

眼淚濕潤了秀秀的眼眶,望著子鵬,她似乎想說點什麼,但又不會表達——被子鵬握著手,她輕輕垂下了頭。

子鵬說:“以後,我再也不去陶家了。真要去,咱們就到這兒來,像現在這樣,像一對最好的朋友,安安靜靜的,坐在神的腳下,讓我們的心,更純淨,更安寧,好嗎?”

低著頭,秀秀點了點頭。

子鵬說,“我給你唱首歌吧,唱一首我們老師教我們的、歌唱聖母的歌。”他輕輕唱起了古諾的《聖母頌》:

聖母瑪利亞

你是大地慈愛的母親

你為我們受苦難

……

教堂旁邊的牆角,向警予正聚精會神地聽著這兩個人的對話,一旁蔡和森顯然覺得偷聽別人的私語很不妥,想拉她走,卻反而被警予用力按住——他哪裏拗得過警予,隻得陪著一起偷聽。原來,今天是周末,向警予照例幫蔡和森在街上擦皮鞋,收工後蔡和森送向警予回陶家,碰到王子鵬和秀秀在教學台階上說些什麼。向警予覺得王子鵬既然是陶斯詠的未婚夫,卻瞞著斯詠跟秀秀在這裏拉拉扯扯,一定要打聽明白,拉了蔡和森硬要偷聽,反而把自己聽得眼淚汪汪。

蔡和森忙問道,“怎麼了你?”警予邊抹眼淚邊說,“受感動嘛。你不感動啊?”蔡和森不太能了解女人的邏輯,“你剛才還說他們拉拉扯扯的……”

警予沒好氣地用胳膊肘一頂蔡和森:“你們男的怎麼都這麼沒心沒肺?人家說得多誠懇,多打動人啊?我都替他感動。你呢,死木頭一個!”蔡和森腦子還是有些沒轉過彎來,“可你不是說他是斯詠的未婚夫嗎?”

“斯詠都說了,他們倆不合適嘛。我看也是,王子鵬呀,還是跟那個小丫環合適。”“人家把阿秀是當朋友,沒你想的那麼複雜。”“為什麼不能複雜,為什麼就不能複雜呀?我看他們倆就應該在一起。反正啊,今天的事,我絕不告訴斯詠,就要讓他們發展下去。”“一個少爺,一個丫環,真要發展也難。”“誰說的?”“本來嘛,身份地位差別那麼大,真要發展下去,隻怕也是個悲劇。”

警予把拳頭揚了起來,作勢要打下去,“你再說我打人了。”蔡和森趕緊捂住了頭,“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

警予站起來,擺出一副演講的架式,“要我說,闊少爺就應該配丫環,窮小子呢,就應該追求小姐,這樣的愛情才是自由的愛情,什麼身份地位,什麼傳統觀念,統統見鬼去!——趕緊讚成我一句。”

蔡和森忙不迭地點頭,“你說得對,說得太對了。”

警予臉上似嗔似笑,“這還差不多。”她仰頭望著藍天無際,白雲片片,長長舒了一口氣:“要是人人都能有王子鵬那樣的勇氣,人人都能自由自在地追求心中的幸福,那該多好啊。”

此刻正是黃昏,天邊紅霞染在向警予身上,染得她暈郝滿頰,蔡和森心裏突然湧起一陣激蕩。悄悄地,他把手一寸一寸地向警予的手挪去。眼看手就要碰到警予的手——“當”的一聲,教堂的鍾聲卻在這時不期而至。

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蔡和森的手往後一縮,然而,不等他真縮回去,警予的手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另一隻手指著天空大喊,又喊又跳,“哎,哎,鴿子,鴿子!蔡和森,你看啊,快看啊——”

蔡和森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一大群鴿子剛剛被鍾聲所驚起,撲啦啦從教堂的頂上掠過,展翅飛翔在空中。

“哇,要是我能變成一隻鴿子,那麼自由,想飛就飛,該多好啊。”向警予感慨著,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手,仍然握著蔡和森的。

雖然明知警予隻是情不自禁地握著自己的手,蔡和森還是一陣臉熱心跳,一動也不敢動。不知不覺中,兩個人手握手走了整整一條街,一直走到陶家門口,向警予說道,“我到了,你回去吧。”一回頭,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一直拉著蔡和森,頓時滿臉飛紅,連忙放開,低頭就往陶家大門跑。

“哎——”蔡和森喊了一聲。

向警予停下來,不好意思回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問,“什麼事?”蔡和森想了好半天,終於迸出一句話來,“向警予,下星期有沒有空?”“什麼事?”“我們……一起去擦皮鞋好不好?”蔡和森說。

向警予一怔,回頭一看,蔡和森的臉都紅到脖子了,抿著嘴兒笑著說,“好啊。”

蔡和森呆呆地看著向警予背影進到陶府之後,這才反映過來,向警予是答應了她,一時之間,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知道傻笑了,甚至到了半夜,他的心情仍然無法平靜下來,索性一翻身爬了起來,把正就著燭光看書的毛澤東從床上拉起來,偷偷溜出宿舍,躺到草坪上看星星。

“你說——這個世上,你最愛的人是誰呀?”蔡和森試探著。

“我娘。”毛澤東脫口說道。

“媽媽不算——我是說除了親人。”蔡和森一呆。

“那我倒沒想過——你怎麼問起這個來了?”毛澤東也愣住了。

蔡和森生怕毛澤東看出什麼來,連忙把臉扭到一邊,“隨便問問嘛。哎,你就沒有覺得哪個人跟你特別投緣、特別親近嗎?”

“嗯——楊老師。”毛澤東總算又想出一個名字。

“長輩不算。”蔡和森臉都快垮了。

“那——開慧,我跟她蠻親近。”毛澤東從善如流,又挑出了一個年紀小的。

“太小的也不算。”蔡和森快抓狂了。

“我說,你到底想講什麼呢?東拉西扯的。”毛澤東不耐煩了,一下子坐起來。

“沒什麼,我就是……你就沒覺得有哪個同齡人特別讓你覺得沒有距離嗎?”蔡和森支支吾吾。

“哎,你這個家夥今天不蠻對頭咧,講話講得我都摸風不到,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高深了?有什麼花樣,從實招。”

“其實也沒什麼。”

“還講沒有!”

“真的沒什麼。”

“肯定有!還不招?小心我大刑侍候啊!”

蔡和森猶豫了一下:“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