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故人歸來》(1 / 3)

永安十四年,皇廷,初夏。

覓安的夏季總是和玉池裏的荷葉密不可分,簇擁在一起,包裹著無法抗拒的炙熱,隻等鳴蟬的訊息到了,逐步蔓延至每一寸花木,當人輕墜一滴汗,紛紛脫衣換衫時,才發現,天,熱了。

通往玉棲宮的路必然要穿過葡萄架下的一條長走廊,每當宮婢采摘垂涎欲滴的葡萄時,總有諸多鳥雀和玉蜂爭先不讓。高聳的階梯仿佛渡了一層雲,玉棲宮本是前朝皇帝的休憩居所,但因地基起點高,故在地勢上納用塔修,將玉棲宮的前身改築成登高無望的壯鑄規模。從此,玉棲宮以上通天意普恩惠,下臨黎民俯眾生的奇闊之名成為覓安的標誌性建築。可誰能想到它的繁華和敬仰早已停留在了前朝,隨先帝的逝去變得華而不實。

自伯淩入住玉棲宮的第一天起,就撤走了此宮殿的所有珍寶,鍍金的祥龍換成了玉雕的雄鷹,無論是翡翠屏風還是畫梁雕柱,能換的一律從簡,玉棲宮不再是奢侈的帝王象征,更像是一個隱居於世的庇佑之所。偌大的宮殿,一套茶具,一個案牘,一爐熏香,一層紗帳,一張玉床,一席屏風,對於他而言,已經足夠。而曾經琳琅滿目的頂層之上,究竟是空空如也還是另有其詳,就不得而知了。

這夜,紫言帶了一瓶青梅酒去往玉棲宮的路上,不知從哪裏竄出來一個女子,走上前向她行禮道:“請姐姐留步,奉君上的旨意,眼下還請姐姐隨奴婢去一趟禦膳房。”

紫言看她一眼,這不是柒雪嗎?她是繡針房的小女官,某次送了一套月牙錦袍給伯淩,從此便時不時在玉棲宮出入,但有紫言在場,她都會避而不見。紫言並不是氣量小的醋壇子,但畢竟和伯淩是名義上的夫妻,有些時候,不僅需要考慮自己,更要顧全大局。

她輕語問道,“去禦膳房?”

“是,君上勞累了一整天,方才囑咐奴婢,命禦膳房做一碗荷葉粥呈去,知道今晚姐姐會來,所以就在此等候了。”

“你從君上那裏過來的?”

柒雪像是想起什麼,輕笑道:“是呢,隻是急得連東西都落下了。”說著朝玉池邊上走去,從岩石上撿起幾片青綠的荷葉,淡淡清香在兩人之間彌散開。

紫言從她手裏拿出一片,知曉這是食材所需,對她道:“那好,待晚些給君上送去,你早些回去歇著吧。”

“君上說了,除了姐姐,其他人做得一律不吃,這倒引了奴婢的興致,所以想跟姐姐學點廚藝,不知姐姐可願意教我?”

紫言點頭道:“可以。”

繁星無月,點點星光下,一個黑影穿梭其中,極快的速度遊走於陡壁上下,淩空翻越,腰間別藏的一顆珠子落下,順著璃瓦的縫隙中落下,清脆的一聲響,順著階梯滾到了最底層。踢開一扇窗,那人跳進了頂樓的閣房。相隔四層的間距,在底樓的伯淩,沒有聽到任何的異常,他奮筆疾書,那雙深邃的眉眼,總是疲倦不堪。

摸著一排排的書架,每一層都疊放著薄厚不一的卷宗,吹一口火折子,他借著微弱的光亮隨手拿過一份卷宗,之間封麵上寫著民之道三個字。顯然他對此卷宗沒有興趣,隨即拿起另一份,而這份封麵卻寫著國之策。他眉頭一皺,回想起景辰的那句話:“找不到就燒了它!”他將手裏的卷宗扔向一旁,取下腰間的一個小瓶,摸索一陣,卻發現寇珠不見了。來不及多想,手裏的火折子靠近酒的同時,早已坐在房梁上的蘇俊成,率先將一個火折子朝角落擲去,隨即跳下,整個房間被點亮。腰間的盔甲透露出劍客的威懾,那人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蘇俊成提著佩劍,直直地盯著他,冷冷道:“你以為這麼容易讓你進來是為了什麼?”

那人不言語,轉頭看向了不遠處的火源,騰空飛起,蘇俊成看穿他的意圖,一躍而上,阻止他想火燒書櫃的舉動,那人的速度極快,且采用以守為攻的招數迫使自己無法順利拔出佩劍,蘇俊成擅長的劍招在他的拳腳功夫麵前占不到優勢,幾次想要以劍反擊,都被他製止,趁他不備,那人一腳將前排的書櫃踢翻,倒下的位置恰好是火源的方向,他的動作之快超出了自己的預料,無奈容器過重,為防止卷宗被毀,他隻好踢斷了書櫃的另一個支腳,哐當一聲響,整個書櫃就地散架,卷宗滾到地上。巨大的動靜傳到樓底,伯淩微微抬頭,放下了手中的筆,研起了墨。

那人從他的頭上翻過,沿著樓梯衝了下去。蘇俊成一驚,原本在屋頂早已布好的埋伏,憑借自己的身手將他製服不成問題,可沒想到他竟然會衝向底樓,來不及多想,伯淩現在的安危猶如一塊巨石壓在自己的胸口,那人飛奔下樓,幾乎是跳躍而下,很快就來到了底樓,坐窗前的伯淩分毫不亂,低頭寫字,那人見狀,眼露殺意,從袖中抽出伸縮的短劍,腳下仿佛生了風,蘇俊成眼看著自己已追不上他的距離,情急之下,用盡氣力將手中的長劍空擲而去,速度差了一截,但劍氣卻是十分強勁,立在一旁的屏風猶如被強風所襲,顫動難穩,短劍離自己不過半尺,劍氣卻已侵到那人的肩臂,衣服被劃開一道血口,那人吃痛,站立不住,蘇俊成飛奔上前,一個擒拿手妄想製服於他,卻被他躲過,避招的同時不慎打翻了桌上的墨盤,伯淩拿起盒中的一顆黑子朝他後背擲去,蘇俊成趁他不敵,順勢奪下了他手中的劍,快速點了他身上的幾處穴位,他就地而倒,掙紮不得。伯淩擊了兩聲掌,等候在外的幾個侍衛推門而入,伯淩吩咐道:“押下去,嚴防戒守。”

“是。”

蘇俊成起身,收起帶血的劍,微微躬身:“君上,您受驚了。”

“辛苦你了,樓上無礙吧?”

“叛賊想火燒卷宗,之前情勢危急,屬下不得已毀了一個書櫃,其餘的都無礙。”

伯淩輕應了一聲,坐下道:“明日讓工匠修好就是了。”

桌上的書信已經寫了一半,他執筆問道:“陌城的事可安排下了?”

“君上放心,屬下已安排了人手去沁河接他們。”

伯淩輕嗯了一聲,放下筆,拿出一個橢圓的竹具,將寫好的書信小心放入其中,蘇俊成見此一幕,問道:“君上,這封信,您可要寄給誰?”

“一個故人。”

“故人?”

“對,一個許久不見的故人。”

他想了想,驚問道:“君上說的這人,可是鍾千澈?”

伯淩點點頭,對他道:“你的記性還不錯,能想到他。”

“可他不是說過,不會再回覓安了嗎?”

伯淩不語,用軟圈封住了頂端,再擰上圓蓋,來到窗邊,一聲哨音,仿佛穿透了雲霄,是夜的風,如此清涼,吹拂著玉棲宮,徒增寂靜。那隻為他穿越過千山萬嶺,渡過山川河流的秀鴿不知從何時已悄然而至,圓而剔透的眼睛隻認得眼前的人,伯淩在它的腿上係了一個活性圓扣,順勢將竹具放入其中,伸出手在它的頭上撫摸三下,它識趣地跳到伯淩的手背上,伯淩看著它,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竟是寵溺地笑,他抬起手,向上一揚,秀鴿消失在黑夜裏。

伯淩望著無邊的深夜,想起遠在天邊的收信之人,無奈道:“是,自從他離了皇城,就再也沒想回來。”

蘇俊成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兩杯茶水,上前遞給他,伯淩接過,喝了一口,他的眼光淡垂了不少。

“鍾公子當年一別,現如今已有十四年了,我怕是,都不記得他的模樣了。”

伯淩輕輕微晃著手中的茶杯,調侃他道:“你要真惦記著他,我可是不依的。”

蘇俊成不解地問道:“這是何意?”

“一直在我身邊的人,心裏卻想著別人,你說說,我的心裏能好受嗎?”

蘇俊成啞然失笑,伯淩端著茶杯朝案桌走去,正色道:“此番勸他回來,除了誕辰,我想讓他見一個人。”

蘇俊成倚在窗邊,想了想,問道:“是....曦月嗎?”

伯淩不語,放下茶杯。

蘇俊不解道:“君上,雖說曦月是你的侄女,但他們鍾家被滅門也是...”

“這不關她的事。”

“但錯的是他們。”

伯淩的目光微微低垂,輕言道:“好了,我自有數。”

蘇俊成還想說什麼,聽得門外傳來一句熟悉的聲音:“柒雪啟見君上。”

蘇俊成放下杯子,拿起倚在牆邊的佩劍,朝樓上走去。

伯淩起身,映入他眼簾的是一碗熱騰騰,冒著香氣的荷葉粥,隻是不見紫言的身影。

伯淩淡淡一笑:“進來吧。”

跟在他的身後,柒雪下意識地看了四周,宮殿中無聲息的變化還是讓她察覺到了,打破後的靜謐始終令她感到違和。

柒雪將粥放到他的麵前,輕笑道:“奴婢這裏有句玩笑話,不知道君上有興趣聽沒有?”

伯淩輕輕攪動木勺,問道:“是什麼?”

“宮婢們都說,自從君上繼位後,才覺得自己過的是好日子,既不苛責,更不刑罰,最難能可貴的是.....”柒雪壓低了聲音,調侃道:“她們私下都說,隻要是有幸見過君上的人,都想嫁你。”

伯淩聽罷,輕咳了兩聲,木勺還沒喂到嘴邊,又放下了。

柒雪見狀,收斂了戲謔,從懷裏拿出一顆南紅珠,惋惜道:“不過玩笑歸玩笑,大家皆有目共睹,君上已經有紫言姐姐了。”

說著把珠子遞給伯淩:“方才上階梯的時候撿到的,應該不是君上的吧?”

伯淩接過一看,是那個刺客落下的沒有錯,他將珠子放進桌上的墨盤裏,紅亮剔透的珠子瞬間失了光彩。

柒雪不解地看著伯淩的動作,他冷言道:“看著礙眼。”

她不經意間理了理垂在耳邊的鬢發,詢問道:“君上,請問公子他什麼時候到覓安?”

伯淩脫口問道:“哪個公子?”忽然察覺自己失言,改口道:“你說陌城?”

柒雪點頭,伯淩笑了笑,看著眼前的荷葉粥,對她道:“難怪你今夜如此殷勤。”

知曉被誤會,她急忙解釋道:“君上,奴婢沒那個心思,其實,這碗粥其實是紫言姐姐做的。”

他故作驚訝,問道:“哦?”

“奴婢是在玉池處見到她的,順勢就把這件事告訴她了。”

“為什麼她沒過來?”

“我要說是故意不讓她來玉棲宮,君上能諒解嗎?”

伯淩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我聽著呢。”

柒雪起身,看著地上的墨漬,走向屏風,將微微偏移的它挪回原位,轉身對伯淩道:“君上的案牘離這墨漬大約三尺遠,每當您動筆時都格外專心細致,沒什麼理由能打翻墨盤還髒了地板,而這個屏風的位置是我前夜臨走時擱置的,進來時卻發現偏移了不少,其次呢,君上平日沒有吃夜宵的習慣,今夜卻囑咐我去禦膳房,還讓我晚些回來,如果之前我還心存疑慮,那麼現在我多半是猜到幾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