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3)

窗門皆敞,冰涼的夜風撩動殿中燭火,伴著宮人低聲的嗚咽。

華服釵飾盡褪,玉桑散下一頭烏發,隻著素袍。

她坐在殿外的門檻上,抱膝仰頭,已盯著夜幕看了很久很久。

今夜夜黑,無星無月,周邊氣氛沉凝,哭聲繞耳,竟叫玉桑想起從前在豔姝樓的日子。

……

豔姝樓是益州最有名的妓館。玉桑的生母曾是樓裏最出眾的花魁,一夜一曲,已是許多花娘揮汗淋漓伺候多晚都趕不上的成績。

用蓉娘的話說,在見色起意的男人眼裏,美人擁有與生俱來的特權,但若不懂得恰當利用,特權也是催命符。

她的生母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識人不清,輕信承諾,深陷泥濘,好牌打爛。

原本,她可以做一個風光的花魁,待攢夠錢贖身,和所有逾齡退場的老姑娘一樣,找羅媽媽打通關係易名換姓,在一個好山好水之地富貴養老,結果落得千金散盡花容消損。

可憐,可悲,也可恨。

也是這個可憐可悲又可恨的女人,拚著最後一口氣,將尚在繈褓的玉桑送回了豔姝樓。

然豔姝樓這種歡樂場,男人尋歡作樂,女人自顧不暇,誰會有功夫養孩子?

最後,是蓉娘收下了她。

蓉娘的思路非常清晰,她對老鴇羅媽媽說——您看,這可是玉娘的女兒,玉娘生的貌美,她看上的那個公子哥,人雖是個廢的,臉卻是俊的,這女娃娃長大,鐵定不得了,若能青出於藍,隻怕比玉娘還吃香。

做老鴇,也該做個眼光長遠的老鴇。

羅媽媽思路也很清晰——養孩子是蓉娘提的,吃喝拉撒都歸蓉娘出錢,待孩子養大了,卻是為樓裏掙錢。

於是,羅媽媽一拍大腿,允了。

從那後,玉桑成了豔姝樓的童養妓。

可她的日子並未變得好起來。

豔姝樓裏時常有新來的姑娘需要教導,也有過分的客人玩花樣。

在玉桑的幼年時光裏,聽到最多的就是各種女人的哭泣聲。

六年前被江家高價買走時,玉桑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身處這樣的情形。

可兜兜轉轉,送她最後一程的,恰是這微妙重合的情形——哭哭啼啼,起此彼伏。

……

想起豔姝樓,便不得不提蓉娘。

蓉娘是個務實會過的女子,從不搞我育你成人,你報我恩情這套虛無縹的說辭。

從玉桑能走能說開始,蓉娘施舍給她什麼,當下就讓她還了。

譬如吃一頓飯,就得洗一筐衣裳;要一件衣裳,就得給她推拿一個月。

蓉娘說,這世上沒有不勞而獲,旁人若有所予,心中必有所取。

倒也不必為此傷懷心寒,這是世間常理,生存之道。

與其傷懷抱怨,不如多學點本事,想想看能給與別人什麼,借以換取些什麼。

玉桑牢牢記住了這話,除了吃飯的功夫,剩下的時間都在學做事。

事實證明,蓉娘是對的。

才七歲的年紀,她已經是打雜丫頭裏傳菜送茶最多最穩,賣藥賣酒聲兒最甜的。

旁的姐姐成績沒她好,惡聲惡氣罵她天生野妓時,她的小兜兜已經填滿了客人的賞錢。

她用這些同蓉娘換了一個雪膚膏,再也不用擔心洗碗洗衣裳傷手了!

十一歲那年,蓉娘得一位良人為她贖身。

按照行內規矩,送別那日,蓉娘得給每個姐妹留一個自己的東西。

是散盡過往,孑然一身的意思。

但也隻是個過場,誰也不能真兩袖清風走出去不是?

那日,每個分到小禮的姑娘,或是逢場作戲,或是真有感懷,多多少少擠了兩滴眼淚,留了些祝福的話,隻有玉桑沒有哭。

她是笑著送蓉娘離開的。

其實,哭也好笑也好,都牽動不了蓉娘。

她所有的希冀和感情,都在那個握著她手的男人身上。

玉桑至今還記得,那日送完蓉娘,便有人開始數落她。

——真是個沒良心的野東西,好歹是把她養大的半個娘,竟一滴眼淚都沒有!

——怕是蓉娘早就看出她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要真的疼她,怎麼不把她一起贖了?

——這種白眼狼,等火燒到她自己身上時,自然曉得哭了!

今時今日,倘若還有機會再碰見那幾個姐姐,玉桑大概會理直氣壯的說一句——看,現在火就燒到我自己身上了,我還是沒有哭呀!

可是,這番意氣用事的想法過後,玉桑心裏萌生的,是一個遲到多年的疑問——明明留下她的是蓉娘,一口飯一口湯養大她的也是蓉娘,她為什麼不能帶她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