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的記憶從六歲開始。
在三歲之前她不會走路,不會說話,不會哭,甚至不會笑。
她身體羸弱,臉色煞白,皮膚黛黑,四肢瘦骨嶙峋,唯一的美在眼睛,眉黛千山,晶瑩眼眸清泉一樣明淨。
她被杜士卡挑在藤編籮筐裏,走遍南蜀平原每一個城堡,求遍每一位醫士。
來自西域沙漠清涼州的杜士卡縱目高鼻,會說貝墩古語和通用語。杜士卡的另一頭籮筐裏挑著因醫治阿黛而耗盡心力奄奄一息的扈載,一個來自東境的醜陋大巫。
在三歲那年冬季,編著三條小辮兒的阿黛,被杜士卡挑在籮筐裏,隨流民一起來到貝墩城外。
城門口有燒焦的扭曲的叛亂者屍體,還有被殺後割下卵蛋塞在嘴裏的七城堡餘孽。
阿黛頭上蓋著破爛布條入城。杜士卡不讓她看那些扭曲的屍體。
城裏卻熱鬧。正是辭歲驅邪之日,到處煙火爆竹,籮筐裏的阿黛睜著明亮雙眸,撲閃閃看新奇而燦爛的煙火世界。
經過厚實的堅固石城門,走過紅牆下長長的甬道,經過高大而驃駿的青銅鑄馬,來到貝墩王城的青銅廣場,那裏正在燃放煙火。彌漫硫黃味兒的天空燦爛如花。
阿黛伸出細瘦的胳膊指向廣場正中一尊紅銅鍛造的銅龍。銅龍高達三十丈有餘,頭部高聳入雲,四周噴泉湧動,霞蔚雲蒸。
杜士卡放下籮筐,抱出她騎在自己脖子上看。
他們在那裏流連到傍晚。
暮色中突然飄逸絮絮雪粒。他們準備離開,她熠熠眼神瞬間暗淡,唔唔指銅龍,杜士卡隻得又把她騎坐在自己雙肩上。
一個十歲左右長相清雋的調皮男孩爬上銅龍,雙手揮舞著煙花,狂傲而興奮地嗷嗷呐喊,引得廣場上民眾興奮大叫。
四名銀甲紅纓貝墩士兵相繼爬上銅龍,試圖去抓調皮男孩。
男孩敏捷地在蜿蜒盤旋的銅龍上下跳躍,嘻嘻哈哈拿燃燒的煙花去熏撩士兵,一名士兵滑落銅龍,掉落堅硬的鵝卵石地麵上嗷嗷慘叫。
民眾反而更加瘋狂地尖叫喝彩。
男孩拿煙花插在銅龍鼻孔,煙花如泄飛舞,燦爛輝煌。
杜士卡放她進籮筐,“卡西冰藍……”她喃喃地說,眼生星河,笑含萬物,拍著羸弱小手,仍然仰望著紅龍。
這是她人生的第一句話。
她又說了第二遍。
另一頭籮筐裏的扈載細聲尖叫,跌出來,圓滾滾的五短身材,如一個球物滾到她麵前,掰著籮筐邊緣,醜陋的五官激動顫抖,“囡囡,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她指著遠遠的騎龍男孩和燃燒爆裂的煙花,瞳仁裏萬物燦爛,“卡西冰藍!”她又說了一遍。
“她會笑!她會說話了!”杜士卡搖著籮筐,激動顫抖,“小主子,你說,你繼續說!”
她甜甜一笑,又仰起纖細羸弱的脖頸望著銅龍。銅龍上麵已經沒了男孩,銀甲紅纓貝墩士兵尾隨著男孩跳下,在人群中追逐。男孩跑過的地方到處是驚叫和喧嘩,人群如波浪似倒伏。
“我,”扈載顫抖的手指向自己的塌鼻梁,“囡囡,我是誰?”
她歪著頭打量他,小巧的薄唇微啟:“阿爺?”
“那我呢?我呢?”杜士卡激動地捧著她的小臉,驀地意識到自己動作過於粗魯,忙輕輕撫摸她的小辮,一臉溺愛:“我呢?小主子,你知道我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