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呂恂(1 / 3)

荊山腳下,一水隔天。

江風透甲刺骨,初夏時節,入夜依舊風寒露冷。

嵐江對岸星火點點,那是吳國枕戈待旦伺機而動的大軍。

一年多以前,韜光養晦偏安一隅多年的吳國突然開始在嵐江東岸集結重兵,此舉一時令周國朝野上下一片嘩然——然後銳不可當的吳軍很快連勝數陣,兵鋒直指弋陽。

事出突然,朝廷上各方勢力爭執不下,隻得權且先從北疆調了個能征慣戰又毫無根基的可憐蟲來整頓防務。

諸事完備之後,自然是官高爵顯的世家子弟前來耀武揚威——比如撫遠侯加征南將軍呂恂。

“將軍,今晚的口令是?”親兵入帳,按規矩詢問夜間號令——這些人已隨他征戰多年,信任和忠誠都早已刻入彼此的血脈,既不必通傳也不需等候。

“... ...斬將,刈旗。”呂恂目不轉睛地望著江對岸的火光,但是相比之下他眼中的火光卻更為熾烈。

“是,屬下告退。”呂恂的親衛深施一禮後轉身退出。

“征南將軍有令,今夜口令斬將,回令刈旗!”

“是!”

“是!”

... ...

呂恂對於他的親衛頗為自負,論戰力,他們恐怕僅次於拱衛京師的四靈衛——孟章、執明、監兵、陵光四衛,總數不過區區兩萬,但在大周建國數百年的曆史上最差的戰績,也是以一敵五,殲敵逾萬。

他兄長呂奕將這支由他親手打造的精兵命名為“先登”,與那四支天下驍銳一樣以五千人為限,自軍中百戶選拔補充——雖然比不上四靈衛千戶為兵的精銳,但這十年間在並州和冀州也打出了戰無不勝的赫赫威名。

想起兄長,呂恂難掩滿懷的愁緒,眼中熾熱的火焰也隨之黯淡了幾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兄長那杆遊龍驚風槍是他的目標和夢想。

可隨著年齡的增長,卻漸漸變成了揮之不去的陰影——他放棄平京的高官厚祿愜意奢靡前往冀州邊境,又輾轉千裏來到這弋陽要衝,目的僅僅是不想繼續生活在這陰影之下。

“將軍,驍騎將軍求見。”

“快!有請!”

慕流雲,在他之前臨危受命的那個人。

此人略長他幾歲,人生境遇卻天差地別——區區一個五品的宣武郎,給了個雜號將軍就從凶險的北疆扔到這更凶險的弋陽來,命運之多舛令人唏噓。

可他卻出乎意料地僅用了短短數月時間,就將一座岌岌可危的邊城變成了吳人不敢輕易下口的硬骨頭。

於是對揚州這塊肥肉垂涎已久的呂家認為時機已到,他們略施手段便輕易地把這即將到手功勞搶了過來,然後硬生生塞到了呂恂的手裏——朝廷恩旨,隻要贏下一仗奪回江防,他便是揚州刺史。

所以他覺得自己虧欠眼前之人良多。

因此倨傲如他也刻意地降階相迎,即便這舉動會讓對方尷尬非常。

“... ...侯爺,末將奉命於荊山北麓虛張營寨,諸事已畢,特來交令。”

“將軍辛苦,快起來,你我之間不必拘禮。”

“... ...是,末將遵命。”

“... ...將軍快坐——來人,上茶!”

“這個,其實末將還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話間,剛剛坐下的身子又要跪倒。

“... ...將軍有話請講。”

“末將還是覺得... ...此戰之要,不在此地而在於山南... ...所以... ...末將以為侯爺還是於南麓伏兵壓陣更為妥當... ...”對方似乎是擔心這一席話會傷害到他的自尊,所以區區幾個字說得並不那麼流利。

“... ...慕將軍,”呂恂突然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著對方,良久才繼續說道,“我知道,滿朝文武都認定我是來竊取功名的... ...你不必急著否認,其實連我自己都這麼覺得... ...所以我一直想向你,和苦守弋陽的將士們說一聲抱歉...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眼中的神色也充滿了孤寂。

“末將不敢!也從未這麼想過... ...”

“嗬嗬... ...真的也好,假的也罷,本將多謝——但是這次,我必須衝鋒在前一馬當先,誠然我改變不了朝廷的決定,也左右不了家父的意見... ...但是,如果讓我坐視你等在此浴血廝殺,然後輕而易舉地拿走戰功... ...我此後一生都會如鯁在喉!”呂恂的笑容很苦澀,眼神卻很堅定。

不容再議的,是他做人的底線。

“是,末將遵命... ...”

“陪我喝完這壺茶吧... ...味道不錯——已經很久沒有人願意陪我喝茶了... ...”

一壺茶當然喝不了多久,而且兩人除了公事也實在沒什麼投契之處——慕流雲很快起身告辭,事已至此,軍令如山,他唯有尊奉將令。

帳中又隻剩呂恂一人,他早已經無所謂旁人如何看他,世人皆以為在冀州的連戰連捷是因為先登營,而他不過是個站在父兄肩膀上的紈絝子——隻有少數隨他出生入死的老兵知道,撫遠侯的爵祿是真真切切拿命去拚回來的。

前軍三千,駐紮荊溪口水勢稍緩之處以遏製吳國進軍路線,後軍三千占據荊山南麓以防對手迂回包抄。

戰事一起,百裏荊山便是吳人吞不下也吐不出的一根毒刺——但慕流雲扼守的山南同樣也是他唯一的生門,如其所言,生門一失,此間三千人馬定然俱成齏粉。。

風靜悄悄的掠過河灘,其中隱隱帶著一絲腥氣。

“將軍!吳軍渡河了!”

“嗚~~~!!!”

時至三更,一聲號角驚醒夜幕——吳軍動了,如他所料嵐江東岸密密麻麻的火光隻是疑兵,真正的主力果然早已迂回到荊溪口以南的密林裏蟄伏待機。

呂恂並不意外於吳軍戰術的幼稚,因為棋局初開,雙方的第一手總是會謙讓三分的。

“傳我將令,待其半渡,以信炮為號全軍掩殺!”

“遵命!”

爾虞我詐的對決這才剛剛開始。

吳軍銜枚著草,循著淺淺的河灘濺起潺潺的水聲——周人的前軍大營隻剩幾點燈火和三兩守衛,一如輕忽懈怠的香餌,靜待大魚上鉤。

對岸幽暗的密林中一眼望去便是殺機四伏,灘塗上很快便密密麻麻掩上了千餘人,不甚寬廣的河道此時顯得極度擁擠,眼前的這一幕讓潛伏於暗處的呂恂微微皺眉,對方的兵力顯然比自己估計的要多得多。

“殺!”敵軍前部數百人摸進了營門,敵軍主力尚在半渡,夜幕之中的一聲令下如同洞開了地獄之門,片刻之後,喊殺聲震天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