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普坐在客廳裏,垂眸望著麵前的幾張紙。
是墓地購買合同。購買人是林漪,安葬人也是林漪。林漪本人上個月月初已經支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依照合同,她需要在四十五天內付清剩餘百分之七十的尾款。
此時距離尾款支付日期隻剩下一周了,墓地方電話聯係不到她本人,便上門催個款。順便人道主義確認下林漪並沒有靜悄悄地死在家裏。在上門之前,他們一直以為林漪獨居。
“……她去了藏區,那裏信號不好,常常聯係不上。”林普眼珠烏黑,叫人看不出情緒,。
墓地方的工作人員隱隱感覺自己做錯了事情,十分過意不去,三言兩語以後便訕訕地收拾起合同告辭。她離開前忍不住回頭再度瞅了眼林漪女士的兒子。她原本隻是從麵貌上判定他是林漪女士的兒子,但他轉過頭淡聲跟她說“慢走”時,他的神態也與林漪女士如出一轍如出一轍的孑然不近人情。她略有些遲鈍地回了句“打擾了”,一階一階下樓走了。
brandon收到一條來自林普的信息:什麼時候帶她回來?
他把信息展示給林漪,林漪心裏一沉,當即知道自己生病的事情暴露了,否則林普不會越過她直接聯係brandon的。㊣ωWW.メ伍2⓪メS.С○м҈
brandon問她怎麼回。她仰頭望著前方沐浴在朝陽裏的日光宮,說告訴他實情。
實情就是,林漪的生命正在倒計時,距離終點沒剩下幾格了。
胰腺癌是癌症之王,晚期即便再高明的醫生也回天乏術。
翟欲曉與林普一起去機場接的林漪和brandon。不知道是不是化妝技術的原因,林漪看起來雖然確實瘦了些,但並非那種皮包骨的瘦,最起碼麵上是這樣。她的笑容依舊非常令人驚豔,尤其是上車前突然踮起腳擁抱林普時。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林普問。
“告訴你也沒用,浪費你的時間和精力。”林漪說。
林普直接載著林漪來了大都最負盛名的三甲醫院。林漪難得好脾氣地即便知道沒用也跟著他折騰,重新做或者預約做各種檢查。之後,她就被直接留下來住院了。
林漪係著病服的扣子,無奈地抱怨:“我是真討厭醫院裏的味兒。”
林普像是沒聽到:“我回去收拾些東西,晚上給你帶飯。”
“……”,林漪妥協了,“……叫brandon去樓下買就行了,你該忙忙你的。”
林普像是仍沒聽到,問:“海鮮粥行嗎?”
林漪:“……”
林漪給了翟欲曉個眼神,說:“……行。”
北風裏仿佛裹著針尖,刮得人麵頰生疼。林普和翟欲曉一前一後行走在醫院中庭裏。他們身邊經過很多麵目模糊的路人,但誰都沒有分出一點點關注給路人,即便幾乎撞在一起也沒有。當然路人也並沒有人關注這對年輕男女。
醫院是個特殊的地方婦產科醫院除外這裏各人有各人的倒黴的、不幸的、來不及的故事,沒有人有好奇心和精力窺視別人的故事。
翟欲曉在經過康複中心大樓時,突然上前抓住林普的胳膊,一言不發地與他擁抱。這個角落背風,她終於能聽清楚他劇烈的心跳聲。
“你去辦理住院手續的時候,林阿姨說她以前也來這家醫院檢查過。西部戈壁灘上的醫院確診過,晉市市立醫院確診過,這家醫院也確診過。”翟欲曉說。
“醫生調出病例時跟我說了。”林普說。
“但是她疼,在醫院裏用著藥比出去亂跑要好些。”林普頓了頓,解釋說。
翟欲曉吞不下喉嚨裏的哽塊,呼吸不暢地急喘著,她兩隻胳膊越收越緊,像是要勒斷林普的腰。她想問問天上諸神,他媽的這到底是為什麼啊,就可著一個人造啊。
“沒事兒啊不害怕。”林普揉著她的耳垂反過來安慰她。
“沒事兒啊不害怕”。她噙著眼淚也安慰林普。
當晚,brandon回家休整,由林普陪著林漪住院。半夜兩點鍾,大都降下今冬的第一場大雪。
林普立在窗前怔怔地長久地望著在路燈下東奔西撲的雪花。他大腦裏白茫茫的,沒有林漪,沒有翟欲曉,也沒有他自己。
林漪在一牆之隔重病之人不絕如縷的哀嚎聲裏突然醒來。她皺眉緩了緩周身的不適,瞥見窗前的林普,問他在看什麼。林普說外麵下雪了。林漪默了默,說,大都年年有雪,有什麼稀奇的。她沒再聽到他的回複,叫他過來給自己倒水。
林漪注視著林普從保溫杯裏往外倒水,突然慨歎道:“我以前跟你說,人生並不苦短,甚至長得令人發慌。但我得收回這句話了。因為如果以你為度量衡的話並不是這樣,你長大得太快了。”
林漪突然笑了,說:“似乎也就幾年前你還在我肚子裏,我托著腰離開醫院,路過一家蛋糕店,進去買了一牙芒果蛋糕。我懷你七個月了,醫院不給打胎。我就著眼淚往嘴裏塞著芒果蛋糕,心說算了養著吧。”
林普眼皮微微抬起,問:“你為什麼不把我交給他養?”
如果你把我交給他養,你就不必囿於大都這座你早就待膩了的城市,你可以在你二十出頭最好的年紀山高路遠願意去哪兒去哪兒。
林漪不假思索地說:“因為我愛你。”
林普重新擰緊保溫杯蓋,默不作聲地凝視著她。
林漪不閃不避回望著林普:“你自己也知道我是愛你的。”
林漪頓了頓,繼續說:“我從小就是個跟別人不同的人,我的愛也跟別人不同。你要我全部的財產沒問題,你要我的命也沒問題,但你要把我牢牢綁在身邊,要林漪活成林普媽媽的樣子,我做不到。”
林普目光移向焦黑的木炭,眼尾倏地熱了。
林漪住院的第四天,褚炎武得了信兒來了。
兩人一見麵就開始掐,內容依舊是那些狗屁倒灶的舊事兒。其實他們都不敢承認,很多細節他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分開的時間太漫長了。
兩人一直掐到褚炎武猝不及防地哽咽。林漪個混不吝的一點不領情,她斜著眼睛嫌棄地說,“你差不多得了,我老公看著呢”。
褚炎武恨恨唾她一口,訕訕接下brandon給的紙巾。
最後,兩人各自給對方蓋棺定論,她說他窩囊,他說她強種。
“喂,”褚炎武要離開時,林漪突然叫住他,“雖然在你這兒我是徹底栽了,但回顧我這一生,大概就是因為這一栽,使我更清醒自己要什麼了,做人的底線更低了,行事也更加沒有顧忌了。我喜歡了很多人、去了很多地方,也折騰了很多事兒。所以褚炎武,我退回你以前的對不起,因為我得謝謝你我比較喜歡離開你以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