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孤光照膽皆冰雪(1 / 3)

十月初二,秋高氣爽。

喜訊早已傳開,賀禮隨後送達,臨淵門提前一月就為這場婚事準備了起來,上上下下都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待到婚期臨近,各路武林人士也陸續趕來道賀,其中多為白道諸派的精英弟子,乃是掌門人意在與臨淵門重修舊好,所備賀禮無不厚重。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黑道中人攜禮到賀,為首者正是弱水宮的天狼弓水木。

中原武林近些年來飽經腥風血雨,黑白兩道在葫蘆山一役後各自推舉出代表,於九月初九重陽節在棲凰山訂下了互不侵擾的三年之約,使大小門派得以休養生息,如今期限將至,明麵上依舊風平浪靜,暗地裏已是蠢蠢欲動。在這節骨眼上,身為弱水宮下任宮主的水木親自前來翠雲山賀喜,即便是以其個人名義,仍然引人深思。

方越爽快接了禮單,謝過水木的美意,稍作寒暄了一番,便讓石玉引他去見掌門師兄。過了後晌,丐幫幫主王鼎與鎮遠鏢局大小姐李鳴珂聯袂而至,展煜親自迎上前來,今時不比往日,他們各自忙於門派事務,已有大半年不曾聚首,好在知交好友之情不減,縱使分隔天涯也親如比鄰。

展煜見他二人攜手並肩,各自腕上戴了條一模一樣的紅繩,上麵都串著枚舊銅錢,頓時笑道:“看來二位也好事將近了。”

王鼎臉上飛紅,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根去,活像個撿到寶的傻小子,倒是李鳴珂大大方方地道:“今歲中秋,他帶著王老前輩和媒人來西川總舵向我爹提親了,預計年前下聘,明年完婚,到時候喜帖送到,展大俠可一定要來喝杯喜酒。”

“那是當然!”展煜拱手一禮,“看來展某須得盡快備禮了,在此先恭賀二位有情人終成眷屬。”

李鳴珂抿嘴輕笑,卻聽王鼎問道:“不知展兄與穆……”

話沒說完,腰後已被李鳴珂悄無聲息地擰了一把,王鼎沒防備著她,險些疼得齜牙咧嘴,狠狠倒吸了一口涼氣,把剩下的半截話也吞了回去。

王鼎性子率直,李鳴珂卻是個心細的,眼看著方越都要成婚了,身為掌門師兄的展煜仍未發出喜訊,再想到穆清如今的情況,哪能不知他二人的苦衷?因此,她在來路上就提醒王鼎千萬別哪壺不開提哪壺,莫在大喜日子惹了主人家的傷心事,奈何這人心弦一鬆,嘴上就沒了把門兒的,實在惱人。

李鳴珂心下隱憂,卻見展煜麵上毫無異色,隻在聽到王鼎這話時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那裏懸掛了一塊黑色玉佩,乍看形似月牙,細觀才知是陰陽魚的一半。

展煜道:“兩情常在,不爭朝夕,哪一日喜鵲繞枝,定邀二位共飲人間風露。”

門前人多耳目雜,並不是敘話的好地方,展煜正要領二人去客院,忽聽有人通報道:“玉羊山望舒門,穆清穆掌門到!”

三人回頭看去,但見人群分開,望舒門眾女俠正朝這邊走來,最前麵的赫然是穆清。

眾目睽睽下,穆清與展煜三人見了禮,說上幾句得體的客套話,言行分寸恰到好處,絲毫不落一派掌門的威儀,李鳴珂心裏卻不是個滋味,直到發現了她腰間的白色玉佩,若同展煜身上那塊合在一起,即為負陰抱陽。

“……原是我多慮了。”她如是喃喃道。

王鼎不明就裏,關切道:“阿珂,你是想到哪件煩心事了嗎?”

李鳴珂暗道一聲“呆子”,同展煜、穆清二人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這才笑了起來,對王鼎道:“沒什麼,是好事呢。”

這一日的翠雲山客似雲來,臨淵門眾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好在沒有宵小膽敢鬧事,待到黃昏時分,山下車馬漸稀疏,受邀者十之八九都已抵達,其餘人雖未到場,但都遣人送來賀禮,將情意和體麵都做到了位。

唯獨一人,昔日的臨淵門少主、如今的補天宗宗主方詠雩,至今沒有消息。

尹湄攜禮上山時,聽見部分賓客在議論此事,雖是竊竊私語,但參與者不在少數,令她不禁歎了口氣。

在她身旁,許久不在江湖上走動的鑒慧雙掌合十,低聲問道:“尹施主是為方宗主的境遇深感惋惜?”

“他那樣的人,用不著我可憐。”尹湄搖了搖頭,“隻是有些感慨……即便守得雲開見月明,已經發生的事情也無可更改,有些路仍然回不了頭。”

方詠雩是不可能來參加這場婚禮的。

水木能以私人名義前來賀喜,是因他與臨淵門沒有多餘瓜葛,而方詠雩身為臨淵門的叛徒,縱然有莫大苦衷,那場夜襲也徹底斬斷了他與舊師門的情分,更遑論他如今已是當之無愧的黑道魁首,臨淵門還要在白道立足紮根,倘若藕斷絲連,勢必反受其害。

尹湄自己也是夜襲翠雲山的黑手,即使事出有因,這三年來也在職權允許之內暗中給予了臨淵門不少補償,她心裏仍是清楚有些賬不能就此算了的,故而今日登門,她用了假身份,又在臉上做了易容,卻不想會與鑒慧重逢。

當年鑒慧為了向昭衍示警,落入江煙蘿的手裏飽受折磨,饒是殷無濟醫術高絕,也花了許多心力才讓他恢複如初。現今朝廷改天換日,有關鑒慧的通緝懸賞早被撤銷幹淨,江湖上已沒幾個人記得這名噪一時的“妖僧”,他總算能過回清靜日子,此番據說是受人之托來送賀禮的。

尹湄問道:“卻不知何人有此情麵勞你走一遭?”

鑒慧也不瞞她,坦言道:“正是方宗主。”

聞言,尹湄腳下微頓,側頭看著他道:“你遇見方詠雩了?”

“三日前,永州城。”

“他既在永州,卻不來翠雲山看一看?”尹湄的眸光暗了暗,“還是說,他身邊有別的什麼人?”

鑒慧低誦了一句佛號,正要回答她的話,兩人已走到大門前,石玉負責在此接引來賓,沒料想這個時辰還有客到,他抬眼一看,未能認出尹湄的真身,卻還記得鑒慧,忙上前問候道:“大師,久違了。”

見狀,鑒慧隻好住了口,他看著眼前英姿勃發的青衣少俠,不由回想起他那會兒跟在方詠雩身後的樣子,隻覺人世無常,好在並非所有的變化都是壞事。

兩人寒暄了幾句,石玉又將目光投向尹湄,遲疑道:“敢問這位女俠是……”

尹湄道:“寂寂無名,一介散人,當不得‘女俠’二字,稱呼一聲‘梅姑娘’即可。”

當著外人的麵,尹湄不再表現出自己與鑒慧有何熟稔,仿佛兩人不過萍水相逢了一場,而她隻是慕名前來觀禮的江湖遊俠,石玉今日接待了不少這樣的客人,提筆在名冊上寫了個“梅”字,正要安排人領她進去,卻見尹湄擺了擺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道:“不必這樣麻煩,有勞少俠將此物轉交給貴派掌門人。”

說罷,她將信放在了桌上,也不等石玉出言挽留,人已轉身離去,山道上草木連綿,她的步伐看似輕緩,實則飄忽如飛。石玉自知追趕不上,隻好將信拿在手裏,透光端詳了片刻,確定裏麵沒有危險物品,這才略放下心,再看這信封的火漆印是梅花形狀,每片花瓣上的脈絡都清晰可見,絕不是一般人能拿出來的,當下不敢怠慢,對鑒慧道:“大師,我欲向掌門師兄稟報此事,可要同行?”

鑒慧自是無有不應,兩人一起朝客院走去。

此時金烏西墜,來賓都被安排到了各個院子裏,這一方小院離主殿最近,借著高高掛起的燈籠,可見院中已坐了數道人影,身為東道主的展煜自不必說,早些抵達的穆清、王鼎和李鳴珂一個不缺,便連那明天就要成婚的方越也在座。

眼見石玉領著鑒慧走進來,眾人先是一怔,而後都站了起來。

在場之中,除了常年待在翠雲山的方越,其餘人都與鑒慧有過不淺交集,展煜更是將他的恩情銘記於心,這下子故人重聚,不免回首前塵,各自都百感交集,萬幸得見彼此安然無恙,總算是歡喜多過了傷感。

寒暄過後,眾人重新落座,石玉先將剛才在大門前發生的事說了出來,並仔細描述了一番那位“梅姑娘”的形貌,展煜乍聽也覺得陌生,直到看見信封上的火漆梅花印,愣怔了片刻,旋即朝李鳴珂看去,後者認真驗看了火漆印章才慎重點頭,他心裏頓時有了數——梅姑娘,密探“梅”,尹湄。

展煜拆開信封,從中抽出一疊厚厚的信紙來,全無一句廢話,多是地契和房契等重要文書,夾雜了不少的大額銀票……林林總總,俱為臨淵門在動蕩時被外人趁亂侵吞掉的東西,連同一些臨淵門未來發展必不可缺卻不能昭示於外的特許公文及通行令,如數奉上。

這樣一封信,說是“一紙抵萬金”也絲毫不為過,有這些東西在手,隻要臨淵門日後謹行其道,便不怕重蹈覆轍了。

可展煜心裏跟明鏡一樣,他知道這不是一份厚禮,而是平南王府一脈給臨淵門方氏的補償,當初那些事的對錯早已無從評判,但能換來今日的結果,也算塵埃落定了。

察覺到穆清擔憂的目光,展煜深吸了幾口氣,勉強平複下翻湧心緒,將其中一頁紙放在最上麵,再把信交到方越手裏,沉聲道:“二師弟,待大婚過後,你跟劉長老去一趟雲嶺,接敬叔他們回家吧。”

那赫然是一張赦令。

雲嶺大案的真相注定不可大白於天下,但殷令儀沒有放棄還方敬等人一個公道,用三年時間為他們洗脫通敵叛國的反賊之名,使落葉終有了歸根之日。

方越一聲不吭地翻閱手中信紙,明天是大喜的日子,今兒又了卻一樁心事,他本應高興的,可嘴角扯了幾次也未能揚起,隻有一根根血絲悄然布滿了眼眶。

展煜拍了拍他的背,轉頭問道:“那位梅姑娘人在何處?”

石玉慚愧道:“她放下信就走,我道行淺薄未能追上,眼下怕已出了山門。”

尹湄如今是朝廷中人,的確不便在江湖聚會上露麵,可她既然來了,連一杯水酒也未能喝上,著實走得太急了些。展煜心下微歎,便向鑒慧看去,石玉認不出尹湄真身,與之打過交道的鑒慧卻不會眼拙,他們既然在人前劃開了界限,說明此行並不是同道而來。

果不其然,鑒慧放下茶盞,從袖裏摸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雙手遞到方越麵前,道:“貧僧今日上山,一來祝賀方護法新婚之喜,二來受人所托,帶來這份賀禮。”

方越接過冊子翻開來看,這是一份禮單,上頭卻沒有記載金銀玉石或絲綢珠花等物,隻有一個個人名,再仔細看去,無一不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當中一些人現今就在翠雲山的各個客院裏。

他有些疑惑,展煜湊過來看了一眼,卻是立即認出了筆跡主人,當即抬頭望向鑒慧:“大師,是詠雩托你帶來的?”

此言一出,其餘人都吃了一驚,石玉更是騰地站起來,目光灼灼地盯著鑒慧。

“阿彌陀佛,這的確是方宗主親書,於三日前在永州城與他偶遇,暢談一夜,故受托付。”鑒慧合掌道,“冊上之人,或多或少都與當初的江家父女有所勾結,而今海天幫江氏雖已不存,但其爪牙遍布武林,固有洗心革麵者,亦有蟄伏待機之人,其用心險惡非常,不得不防。”

方越心頭一凜,他將名冊遞給展煜,後者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重新合上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對穆清三人道:“我等下將這名冊謄寫三份,你們各執一本,暗中查證再做決斷,切勿打草驚蛇。”

見三人點頭應下,展煜這才將名冊收好,隻覺身上壓了塊大石,可轉念想到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能提前有所準備總是好的。

一念及此,他又想到方詠雩過家門而不入,雖是深知緣由,但心裏難免酸澀,石玉更是忍不住問道:“鑒慧師父,少……他現在什麼地方呢?”

鑒慧道:“貧僧不知,但想來方宗主既然走了這趟,應不會很快離開。”

石玉一聽這話,立即告退而出,想來是要把人找出來才肯罷休,展煜雖不攔他,但也不禁搖頭,須知方詠雩費心準備了這本名冊用以提醒他們,卻要轉托鑒慧之手,顯然不準備現身一見。

行於人世間,難得回頭路,縱使心中藏有一方歸處,可在窮途踏盡之前,誰也不會停下腳步。

方詠雩深明此理,在座諸人也都懂得,隻有石玉尚且不能勘破。

“倒也沒什麼不好的。”穆清淡淡一笑,“所謂‘世事不可盡如人意’,說來輕巧實在殘忍,趁他還在這般年紀,強求一把未必是錯,否則一個個的都聽天由命,又哪來今日光景?”

展煜握住她的手,李鳴珂和王鼎也笑了起來,方越親去提了一壇好酒來,眾人盡興方歸。

翌日,十月初三,大婚正日。

翠雲山上下張燈結彩,眾人無不穿戴一新,陸續趕到布置得花團錦簇的大禮堂,因方越的父母已然不在,身為掌門師兄的展煜就親自為他主婚。因新娘子也是臨淵門中人,花轎就在敲鑼吹鼓聲裏從西麵抬到了東麵,隨著爆竹聲起,眾賓客齊聚大廳,掌門人展煜陪著新郎方越從左側進來,大長老盛秋風帶著新娘自右側步入,男女雙方互相見禮,展煜與盛秋風分坐高堂兩邊,新郎新娘並肩立於百花紅毯之上,絲竹之聲奏響,讚禮生朗聲高喊祝詞。

第一拜,敬天地,佳偶天成,喜結連理;

第二拜,謝高堂,恩重如山,福壽綿長;

第三拜,祝夫妻,風雨同舟,永結同心。

禮成。

新娘入洞房,賓客滿筵席。

人逢喜事精神爽,方越也不能免俗,他身為新郎,自當留下來陪客敬酒,這人是個實心眼子,多年來又少有在酒桌上與人打交道的經驗,喝上幾杯就把展煜私下傳授的“訣竅”忘得一幹二淨,若不是有王鼎和幾個師弟幫忙擋酒,隻怕已喝得五迷三道。

酒過三巡,見方越有些招架不住了,展煜忙讓人尋個由頭把他撈出人群,自己端著酒杯迎了上去,方越被石玉帶到側近的無人處,服下兩粒解酒丸,實在喝不下茶水,隻能靠著徐徐吹過的清風緩解上頭熱意。

石玉關切道:“二師兄,你可有哪裏不舒服?”

解酒丸是盛秋風親手製的,藥效發作很快,方越勉強恢複了清明,擺手道:“我沒大礙,在此休息一會兒,你先過去看著,仔細點掌門師兄。”

待石玉離開後,方越尋了塊幹淨的大青石坐下,運功逼出一些酒氣,這才覺得好受了許多,忽聽背後傳來腳步聲,以為是石玉去而複返,不想回頭看去,從廊下走過來的竟是個陌生少年,瞧著比石玉還要小上幾歲,容貌俊秀,烏發微卷,一身鼠灰色箭袖武服,打扮得很是精幹利落,偏偏背了個又大又長的木盒子,一看就分量不輕,令人不由擔心他的脊背會被負重壓彎。

他的眼睛很有神,許是有花燈燭火映了進去,竟有幾分琥珀流光,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方越。

翠雲山近日客似雲來,方越自然記不清每個來賓的模樣,見這少年沒有惡意,便當他是迷了路,起身問道:“你是誰?”

“我叫薛明照。”少年的口音有些奇怪,語速也比常人稍慢,“奉家師之命,給大婚新人送一份禮,務必親自交到你手裏。”

方越皺了下眉,須知賓客賀禮自有專人接收登記,少數幾份特殊的才會另做處置,他又仔細看了薛明照一番,實在沒有絲毫印象,繼續問道:“你是哪派的弟子?師長可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