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雙玉聽到他媽在房裏嗚咽了一夜。第二天起床時,他發現媽媽不見了。到外麵去找,有人說看見她去了黑虎鎮方向。當李雙玉趕到黑虎鎮烈士陵園時,一切事情都已經發生了。章紅玉爬到高處,把“二十六君子烈士陵園”中的“六”字敲掉,在下麵歪歪斜斜地刻上了一個“五”字。
然後,她來到墓碑前,神情恍惚地把李萬玉的名字一錘一錘敲掉。
末了,她後退幾步,跪倒在地,叩地有聲地磕了三個響頭。她眼無淚,麵無色,突然躍起,像起跑的運動員一樣竄將出去,一頭撞在了墓碑上。鮮血濺到了旁邊的曼珠紗華上。李雙玉看到,章紅玉腦漿四溢,仰麵躺在墓碑前。李雙玉一下昏死過去,躺倒在媽媽身邊。章紅玉是在精神幾乎崩潰的狀態下走向死亡的。這些日子,她先不得不接受了李萬玉就是叛徒的現實。這一殘酷的現實把她的心穿了個透。然而,另一種現實也開始凶猛地絞割著她的心。她時刻感覺到李萬玉的陰魂就在她身邊,吞噬著她,折磨著她。她恨自己這種感覺,不願承認真的就會是這樣。於是,她走出家門,去査訪,去搜尋,目的是想找到李萬玉的準確下落,或他早已死了,或工作在一個她不知道的一個什麼城市,隻要不是像現在感覺的那樣,自己就能走出這個怪圈。然而,事實就是這麼殘酷:王子亭就是李萬玉!她的心被徹底攪碎了,一切一切都徹底爆炸了,包括她的魂魄。她別無選擇了,她完全控製不了自己了。
北京來的人並沒有把王子亭押回北京,他們要在熊林對王子亭進行初步審查。王子亭承認了一切。他向北京首長求情,說不願放棄這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希望北京首長和縣政府,看在過去他曾在順澤城為地下工作做過貢獻,在黑虎鎮毒死過三十三個日偽兵士和特工,南征北戰打天下為革命打過仗、立過功的份上,放他一馬。他可以搬出城去,同章紅玉到深山老林去生活。他反複說:“我當了叛徒,犯下過罪行,可早已經悔改了,也殺過敵,立過功,應該功過抵消了。尤其政府應該考慮,1945年,我曾獲取並傳遞出過東黑虎山要塞的重要圖紙,為蘇軍攻下主陣地立了大功。這些羅麗婭都知道。還有,我知道東黑虎山要塞工事中有一個地下金庫。我曾草擬過一個藏寶手冊,交給了羅麗婭。你們放了我,我帶你們挖出那些黃金。”王子亭表現出了強烈的生存欲望。
北京來人強硬地說:“天下沒有你的理。人民群眾的力量,無產階級專政的威力,終於挖出了你這個害人之後又披著革命者外衣在世上混了二十多年的可恥叛徒。盡管你有隱惡從善的行為表現和謝罪於黑虎鎮人民的態度,但革命群眾不會允許你活在世上安享那些革命先烈用頭顱換來的太平生活。李萬玉,你死定了。你編造藏寶秘密也挽救不了你的生命。哼,山下有金庫?鬼才相信你的鬼話。”
不久,章紅玉在烈士陵園自盡的消息,傳到了王子亭耳朵裏。
那一夜,王子亭抓著那隻受了槍傷的胳膊坐到了天亮,第二天又坐了整整一天,水米未進。到了晚上,他喊著要飯吃。吃了一頓飽飯,就睡下了。這一夜他睡得很實。這些日子,從來沒有像這一夜一覺睡到大天亮。
真相大白於天下,愛妻魂歸九泉,自己也將逃脫不了政府給他的極刑。他放心不下的,隻有兒子李雙玉了。可心裏明白,對於兒子,再放心不下,也無能為力,無所作為了。於是,他就不再多想,最好的選擇是什麼不想地睡下去。接下來,他又睡了整整一天,晚上又要了一頓飽飯。他精神好了起來。
深夜來臨,積蓄了一股勢頭的他,運用過去戰爭年代的經驗和當公安局長時磨練出的膽氣及必要的技能,成功地從屋子的房頂破窗而逃了。
王子亭采取了迂回戰術。他沒有沿路前行,而是潛入樹林繞道而走。他自以為熟悉森林,尤其熟悉這一山林地帶。結果證明,他犯了錯誤。他急匆匆一頭衝進密林,一口氣左衝右突兩三個時辰,到了自以為安全的地帶。但他很快發現,這是一座從來沒有遭到砍伐過的密林。林中白雪在月光下閃著冷森森的光亮,周圍寂靜無聲。身上的汗水冷卻下來,心裏戰抖不止,槍傷也隱隱作痛。他告誡自己不能停下來,必須按心裏指定的方向走下去。他繞來繞去,結果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這時,天已經大亮,林中的一切都已清晰可辨,但他還是多次陷落進積雪的坑穴中。他掙紮著爬起來,又被枯樹枝絆倒。眼前沒有任何道路,一叢叢灌木擋在他的麵前。他想到了那把鋒利無比的斧頭,那把跟他南征北戰,為他立下汗馬功勞的武器,如今不知下落何處。想到斧頭,他的傷口更加疼痛。他捋開袖子,用雪擦紅腫的傷口。隱約感到,那粒子彈還在肉裏蠕動。他咬緊牙關,不停地在陌生密林中穿行。他反複髙喊著“我要走出去,了卻最後的心願”,來給自己提神壯氣。他挖了一些能吃的草根加雪充饑,又在密林中奔波了一天一夜,終於找到了他要走的那一條路。
他渾身已近乎麻木,刀割般的冷風迎麵撲來。他沒有了恐懼,沒有了後悔。他有他的目標,有他不可動搖的決心。他憑著久經行伍磨練出的智慧,憑著超乎尋常的毅力,在天亮之前,繞道進了黑虎鎮烈士陵園。
這裏空無一人,隻有“嗖嗖”的寒風發出一陣陣鳴叫。而在白天和前一天的晚上,這裏曾埋伏過抓他的人。有人推斷出他有可能到這裏做點什麼,可等了他兩夜一天,也沒見人影,就撤了。在密林中的迷路,使他躲過了公安人員的抓捕,最終了卻了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個心願。
他在章紅玉撞死的墓碑上,撞裂了自己的腦殼。鮮血浸染了二十五位烈士的名字,也把他的皮膚同墓碑凍粘在了一起。
公安人員趕到現場,作出結論:他是脫光了上衣實施自殺行為的,而且不是一次喪命,至少撞了兩次以上。他是在撞暈蘇醒之後,又爬起來抱緊墓碑慢慢死去的。
人們對王子亭抱著墓碑死去的行為十分震驚。北京來人不再多待,立即返回了北京。回北京前,他們把羅麗婭叫去,說:“現在的王子亭就是過去的李萬玉,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事情。我們問你,蘇軍進攻黑虎鎮前,李萬玉是不是傳遞出一張黑虎鎮要塞的重要圖紙和一本藏寶密碼手冊?李萬玉說你知道這個情況。”
羅麗婭驚呆了,頭腦中閃現出了那個戴墨鏡、挎長槍、抱著諾娃走過一段路的人。難怪在陵園第一次見到王子亭時她感到麵熟。但當時她沒有回憶起這個人。1945年那年,她與這個整過容的家夥,隻打過兩次照麵,且每次都是三二分鍾的時間。二十多年過去了,當時傳遞那張圖紙的情景,在她頭腦中隻是一個概念,她無論如何是不會與現在的王子亭聯想在一起的。麵對詢問,羅麗婭一言不發,隻是捂著臉抽泣。她無話可說,說什麼都晚了。把傳遞情報的真相說出來,不但於事無補,還會暴露她過去曾是蘇軍情報員的身份。在眼下社會環境中,這個身份萬萬不可對他們講,講了將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講了她就成了千真萬確的“蘇聯特務”了。藏寶密碼手冊的事也不能講出去。不管要塞中是否真的有黃金,一旦傳出與此相關的風聲,將會給黑虎鎮帶來災難,有關尋寶、搶寶事件會接連不斷地發生。在這無序的年代,還不知會誘發出什麼可怕的事。北京來人最終判明,李萬玉關於要塞圖紙和藏寶手冊的話者口是荒目。
李雙玉轉眼間幾乎失去了生活的全部。他極其悲慘的現狀,得到了紅衛兵大小頭目的普遍同情。壞鼻頭帶頭發誓,誰在難為李雙玉,紅衛兵與他不共戴天。
從此,沒人再批鬥李雙玉,但也沒有人再願同他交往。他成了孤兒,隻有諾娃還甘心情願地同他保持著聯係。他們還經常在地窨子裏約會,有時他們就在他家廝守。她必須一如既往地給他溫暖,否則,他真的難以活下去。尤其在剛剛失去親人的那段日子,她經常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那段時間,她身上吸引了更多的異樣目光,周圍人議論紛紛,一些話十分難聽。她佯裝看不見,聽不到,心裏也不生氣。他們不怕別人說什麼,也不怪別人說什麼。
羅麗婭聽說了一些情況後,嚴格限製了諾娃的自由。可諾娃鬥智鬥勇,沒有間斷同李雙玉的地下往來。
有一次,羅麗婭很生氣地打了諾娃一巴掌。可諾娃並不生媽媽的氣:媽媽打我沒錯,可我也沒錯。
諾娃暗下決心:一定要和李雙玉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