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這麼的,當晚我就去了。一切不出我老婆之所料,還真是她!當然就是久別重逢,百感交集,一番世界並不大什麼的感慨。她確實就沒怎麼顯老,我想是化了妝的緣故,但並不怎麼雍容華貴,依然給人一種很樸素、很自信的感覺。她大略的情況是:她於八十年代中期去了新加坡,與先期在那裏定居了的妹妹彙合,在她舅舅的一家公司裏做事。她當然是紮實的,工作是出色的,並很快顯示了
很好的領導才能。她介紹著情況的時候我就在想,以她那種能當縣革委會副主任的精神和才能給資本家幹事,一般都錯不了,共產黨免費為他們培養了大批領導骨幹。她的名片上就印著:詹姆森一林有限公司,地區(香港)經理:肖亞男。她個人的情況則是:她出國之前即與當個一般工人的丈夫離了婚,唯一的個小男孩也帶出去了,“為了得到這個孩子,簡直是費了老鼻子勁啊!”她說著說著普通話,沂蒙味兒的方言就出來了。完了即苦笑笑,一副不堪回首的神態。“你呢?淨說我去了,你怎麼樣?”我簡單地說了一下我的經曆,她驚喜地說:“怎麼樣,當作家了吧?說的是嘛。”
“這與你的啟蒙教育也有關,我知道小動物能說話的文章叫童話就是你告訴我的。”
“是嗎?你讓我好高興啊小霄,大姐二姐都好吧?”
“好,我回去的時候,她們還常念叨你。”
她眼圈兒一下就紅了:“這次我一定要去看看她們,反正我是要去沂蒙山的,哎,你陪我回去好嗎?”
“好。”
“你剛才說你愛人是曹文慧的女兒?是過去老工作隊的那個曹大姐吧?”
“旦”。
“太好了小霄,你讓我又回到了過去,在省城與你相見,是我此行的好兆頭。”
完了,又問劉日慶、劉乃厚、劉玉華他們。當我說起釣魚台還保留了一個生產隊的時候,她笑笑:“是嗎?不過我能理解,玉貞大姐留在生產隊裏我也能理解。”我趁機介紹了一番劉來順先是搞魯錦後又辦棉紡廠最近又要搞紡織製衣一條龍的情況,她非常感興趣,表示盡力為她的第二故鄉做點什麼,“鄉裏鄉親、知根知底,嘛對不對?人的忠厚老實、吃苦能幹是最好的投資環境。”“那我打電話讓劉來順來接吧?”
“好。”
總的印象是:她沒怎麼變樣兒,除去多了抽煙的毛病並不時地讓我“喝點什麼”,她自己也不時地飲一小口葡萄酒之外,基本上還是老樣子,仿佛壓根兒就沒出過國似的。待我告別的時候,她又說了一番“好高興”之類的話,還讓我將我寫的東西拿給她看看,“看看我的作家弟弟都寫了些什麼。”
當晚,我即給劉來順打了電話,他一聽,說是:“好、好,你先把她穩住,無論如何別讓她跑了,我馬上去,是齊魯賓館吧?哪個房間?”口氣急燎燎的,神神秘秘的,搞陰謀詭計似的。
我和我愛人陪肖亞男在省城逛了半天,看趵突泉的時候,她問二姐家有彩電了嗎?我說有了。有錄音機嗎?有。“那她缺些什麼呢?”“什麼也不缺。”可看完了趵突泉她還是跑到商店買了些中高檔的女士服裝,我以為她出於生意上的考慮作參考什麼的來著,不想她是準備送給二姐的:“二姐最喜歡穿的了,當初為了學個縫紉機,費那個洋勁。”此前她還送給我一支派克金筆,送我愛人一條金項鏈。
“你這不是來考察呀,簡直是走親戚哩。”
“對’是走親戚。”
“你不是說是嗎?還這麼客氣千嘛?”
“多年不見了,姊妹們之間還不該表示一下心意嗎?說實在的,這些年不知怎麼的,晚上一閉眼就全是沂蒙山的事兒,連做夢也全是大姐、二姐、劉日慶,我心裏始終是把你們當作親人看的,雖然我們是幹姊妹,可比親的還要可靠,你還把我當作你的亞男姐嗎?”
“那當然。”
“這我就放心了。”
我愛人也跟我說,她在國外生意場上這麼多年,還這麼重情義,這是個高尚的大姐、純粹的大姐、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大姐定
了,你陪她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放心。
傍晚,劉來順的車來了。車當然不是他自己的那輛夏利,而是一輛皇冠。我問他怎麼才來?他說:“還能不準備準備呀?打掃打掃衛生什麼的?到時候你就瞧好兒吧。保證讓你丟不了人顯不了眼,劉玉華說得對呀,若論投資環境咱這裏是比不過人家南方還有膠東什麼的,可咱有咱的優勢,感情優勢!劉玉華在家裏把肖亞男認識的老A兒都發動起來了,把玉貞大姑也請回了釣魚台,到時候來它個敲鑼打鼓夾道歡迎,勾起她溫、溫什麼的回憶來著?怪流行的個詞兒?你看到了嘴邊兒上又忘了。”
“溫馨對了,一說就懂,可到時候就記不住。”
第二天我即陪肖亞男去了沂蒙山。
路上,肖亞男笑嘻嘻地問我:“你寫的那個生產隊全是真事兒“差不多吧。”
劉來順插言:“全是真事兒!連名字都沒變,我就是那個二順
子。”
“真有公家嫂子這麼個人了?”
還是劉來順說:“有,叫李玉芹,現在也還在釣魚台,如今辦了個幹鮮果品加工廠,在那裏胡囉囉兒呢,哎,昨天晚上咱們喝的那種果茶就是她們廠生產的,好家夥,還鑽營到省城的賓館裏來了。”
肖亞男說:“我一定要見見這個人。”
劉來順就說:“見不見的唄,一個外來戶子,威信極低。”
“我能理解,哎,小霄——”她見劉來順笑了笑,趕忙改口說:“你看,叫小名叫慣了,還改不過口來哩。”
我笑笑:“叫什麼都行,叫小名更像大姐。”
“那就叫小名,小霄,我真的好羨慕你一一”她抓起我的手拍
了拍:“我那時也想當作家來著,可沒成,要好好珍惜你的職業,啊?這比有多少錢都充實!”
我嗯了一聲,她接著說:“就這篇生產隊來說,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個公家嫂子跟劉玉華,也隻有劉玉華能寫出‘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的詩來,很真實很個性的,還有那個‘以腳踢其腿’的故事也很好玩兒的,也是真的嗎?”
“真的,我一說你就知道,那個小停妮兒你還有印象沒有?”“當然有了,還跟你做了一晚上的伴兒不是?”
“她後來找的男的就是在秫秸團裏蹲著的那個,‘突聞院內秫秸團中有異聲’不是?現在已經離婚了吧二順子?”
劉來順不怎麼自然地說:“嗯,還能不離?那家夥賊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胡琴兒!”
肖亞男格格地就笑了:“好胡琴兒!一聽到釣魚台的方言就覺得親切!跟回到老家似的,好溫馨好溫馨的。”
“那就多住兩天。”
她又露出女學生般的神情:“好啊!咱們唱一支沂蒙山的歌好喻”
我們即一起唱“我的那家鄉沂蒙山,高高的山峰人雲端”,唱“人人那個都說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好風光”。她的聲音依然非常好聽,音質很清純,聲調很柔和。她說她當初肯來沂蒙山上學,差不多就是受了這些歌曲的吸引。我說:“來了之後有上當之感是嗎?”
“當初是有這樣的想法,可我們說哪個地方好,自然環境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還是人文環境,這裏的人好啊!”
我感動地說:“文革期間你在這裏受了那麼多罪,你還說好。”她竟然說:“那時候在哪裏不受罪?相比之下這裏還算輕的呢!”我即猜測出當初她回到上海之後的日子也未必好過。這當然不是個愉快的話題,我很快即扭轉開:“小時候,那個小停妮兒還說你的腿挺長,是婷婷玉立呢!她說婷婷玉立就是腿挺長、怪漂亮的意思。”
她就又笑了:“真的?這個小停妮兒也很有意思,還有那個劉玉華,他修鎖糊弄人,讓公安部門兒給抓起來了……”她說著說著就笑得眼裏流出淚來。
劉來順也笑了:“好家夥,她還知道婷婷玉立,當腿挺長怪漂覺講。”
說說話話的,小縣城就到了。我陪肖亞男去縣政府一接頭兒,縣長不讓走了,說是無論如何也要在縣城休息半天,“你總得讓我們表示一下吧?明天我陪你們去還不行嗎?”
這麼的,我們就在縣城住了一晚上,劉來順先回去了,他要“通知一聲,準備準備”。
我完全能想象得出來,釣魚台人此時會怎麼準備:已經當了村委會主任的劉玉華,肯定會吆三喝四:“王德仁!”
摘帽富農王德仁下意識地一個立正:“到!”
“回家扛掃帚,把大街掃一掃。”
“是!”王德仁應著,走了幾步,猛然想起什麼,小心翼翼地問:“又搞運動了?”
劉玉華就笑了:“搞什麼運動,歡迎一位尊貴的客人。”
清晨,釣魚台村頭上,劉日慶也肯定早早地就蹲在那個類似十字架形的村牌下了。劉玉華、韓富裕、王德仁、劉玉潔、小停妮兒他們也陸續來了。那邊廂鑼鼓齊備,鞭炮待點。孩子們喊著叫著在人群裏跑動。公家嫂子李玉芹走來,悄悄問旁邊兒的人:“你們這是幹嘛呀?”
“接人!”
“接誰?”
“我們,你不認識。”
李玉芹訕訕地離開了。
公路的另一邊兒,劉來順的夏利車開來,待車停住,從車上走下鬢發花白的劉玉貞,人們圍上去,大姐大姑地叫著,她一一跟人們打著招呼。劉日慶站起來:“玉貞來了?跟那年你去省裏開勞模會回來一樣哩。”
劉玉貞說:“這一晃多少年了,你說這個小霄,亞男回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
劉來順說:“關鍵是肖女、女士來得太急,也想讓你猛丁高興一下
“她出國都不跟咱吭一聲,還猛丁讓我高興一下!”劉玉貞上了幾歲年紀,說起話來發牢騷似的,有嗆人的味道。
縣城方向一輛小轎車開來,劉玉華喊了一聲:“敲錫打鼓!”那轎車開近,裏麵的人奇怪地往外看了看就開過去了。
劉玉華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啊,操他的,是人不是人的就坐小轎車。”
鑼鼓停了。
劉來順跟玉貞說:“大姑,這回就看你的了。”
“有我什麼事兒?”
“吸引外資呀!先來它個感情吸引,您跟二姑一開口,她就不好意思拒絕。”
“開口要人家的錢哪?那你趁早把我送回去。”
“好、好,那您就什麼也甭說,專門跟她敘友情。”
“我跟她敘友情,你在旁邊利用?這是哪門子友情?”
劉來順笑笑:“怪不得你們那個小山莊到現在還脫不了貧呢!觀念陳舊啊!”
“那個小山莊脫不了貧,你扶一把了嗎?吸引外資了想起你老姑來了,這麼點小關係你都利用啊?還‘團結友愛發揚光’呢,光腚啊?”
“你個大姑越說越……哎,來了,這回是了,鞭炮齊鳴,鑼鼓喧天……”
……一切不出我之所料,當我們的車到達村口時,確實就是鞭炮齊鳴,夾道歡迎。
肖亞男在縣長的陪同下從車裏走出來,熱淚漣漣地辨認著:“這是日慶大叔吧?您好啊大叔?”
劉日慶老淚盈盈地說:“好、好,你看她倆是誰?”
肖亞男驚叫著:“大姐、二姐!”三人就抱成堆兒哭了。
圍觀的人們也都掉了眼淚。
劉玉華走到縣長跟前:“您親自來了?到村委會說話吧?”縣長說:“好、好。”
釣魚台村委會的辦公樓門口,掛著好幾個牌子,一個是釣魚台村民委員會,一個是釣魚台農工貿聯合總公司,還有幾個小一點的就是民兵連、婦聯、團支部那一套。接待室也很像回事兒,裝修過,電視、空調什麼的都安著,牆上還掛著狗皮的壁畫,我大姐就說:“弄個狗皮褥子掛這裏十嘛?”
人們就都笑了。
肖亞男將帶來的水果糖、外國煙什麼的給大夥分了分,屋裏屋外地即開茶話會似的說話啦呱。一會兒,肖亞男四下裏撒摸了一圈兒:“哎,劉乃厚呢?”
門外一聲喊:“在這裏一”劉乃厚就擠進來了。這是個頭發全白了的小老頭兒,一進來即給肖亞男鞠了個躬:“您還記得我呀!”
肖亞男握著他的手:“把我自己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呀!”
“我們都老了,就是你還沒變樣兒,越活越年輕似的,廣告上怎麼說來著……”
劉玉華說:“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嗯,怎麼編的來!玉貞姑也來了?還有小霄叔,到得還怪全哩!”待他抽著煙,在沙發上坐定,即猴猴著眼兒說是:“小霄叔,你寫的那些材料影響還怪大哩!那天去東裏店趕集,好幾個人跟我說,你們釣魚台可是出名了,一個個的大名人,釣魚台自己能成立個小政協,哎,咱們成立一個怎麼樣?省市縣都有政協,咱們要是沒病,上邊兒的政協也沒有腿兒不是?”
縣長就笑了。劉玉華說:“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得請示請示,搞不好就打你個非法組織。”
劉乃厚說:“圍繞著中心開展工作,還能非法到哪裏去?也有利於統戰不是?”
肖亞男笑得格格的,劉乃厚就問她:“當前形勢是怎麼個精神?”
眾人哈地又樂了。
劉來順說:“你以為亞男姑還在縣上呢?”我注意到肖亞男稍微愣了一下,劉來順管我叫叔,管她叫姑也可以,但聽上去有點小別扭。
劉乃厚迷惘地問:“調省裏了?”
“肖亞男剛從國外回來。”
“好家夥,還從國外回來!國外什麼單位?”
肖亞男笑笑:“是我舅舅的個公司。”
“好家夥,到處都在辦公司,連釣魚台生產隊也改成了農工貿聯合總公司,叫公司比叫生產隊好聽不假,就是分不清是哪一級。”
縣長趴在劉玉華的耳朵上說了句什麼,劉玉華就來了一嗓子:“好了,都別說話了,亞男姐反正還要在這裏住幾天,有話過後慢慢說,下邊兒我就把釣魚台近幾年經濟發展的情況和今後幾年的規劃跟亞男姐彙報一下。”他即將這些年釣魚台怎麼樣由全縣最後一個生產隊變成公司的過程、全村工農業總產值及人均收人的情況說了說,總之是前景很好,困難不小,特別那個資金問題,捆住了手腳,歡迎國內外客商來釣魚台投資。完了,劉乃厚說:“哎,你還沒賦詩一首哩!”
王德仁說:“當然是‘形勢無限好,全靠三中全’了。”
劉乃厚說:“太一般化,還是‘竹板一打響連環,來了外商肖亞男;紡織製衣一條龍,靠的是小平去南行’。”
韓富裕說:“嗯,‘靠的是小平去南行’不錯,到冬天成立宣傳隊的時候節目有了,就演老兩口學鄧選。”他說著說著唱起來了:“老頭子,哎!老婆子,哎!咱們兩個學鄧選,你說咱學哪一卷。我家的二小子,有點舊觀念,就學那第三卷哪,三卷一目然。”
劉來順說:“操,還一目然呢!一目然是啥?咱不懂。”
韓富裕說:“就是一目了然的意思,跟管三中全會叫三中全一個道理。”
劉玉華說:“都會了,那我還囉囉兒什麼?一個個的搞意識形態好樣兒的。”
眾人哈地又樂了。
劉來順將肖亞男安排到一個叫“果樹山莊”的賓館,但她沒去住,住在了仍然由我二姐住著的那棟老宅子。房子已經翻修過,但格局還是原來的格局,肖亞男和我大姐二姐擠在一張床上,在那裏連哭加笑地瘋了一晚上。聽得出她們是在“尋找逝去的青春”,極力搜尋有趣的話題說。我二姐又嘲笑我大姐那個太陽穴上永遠貼著狗皮膏藥的婆婆,我大姐說,她已經死了,還笑話人家幹嘛?肖亞男說起當年劉乃厚他娘吃香蕉連皮一塊兒吃還跟她對罵什麼的,我二姐就說,她也早死了,因為她一直自己過,死了好幾天劉乃厚才知道。莊卜這些年去世的還有革命老A何永公,致使劉玉華蒙受不白之冤“以腳踢其腿”的那個信貸員,賣矛又賣盾的楊稅務。說起楊稅務,就不能不說起公家嫂子李玉芹,我二姐說,李玉芹現在鬧大了,搞了個個體性質的飲料廠,經濟效益還不錯,工資從沒拖欠過。肖亞男就說,這人在莊上威信好像不太高是吧?我二姐說,是從小霄的文章裏知道的吧?那是前兩年,這兩年人家修橋鋪路,還給希望工程捐款什麼的,是全縣有名的模範納稅戶,縣政協委員都當上了,威信怎麼不高的?劉乃厚為什麼提議在村裏成立個小政協?那是跟她較勁呢!肖亞男又說,趕明兒見見她。爾後她三位又說起“寧願三年不吃鹽,也要看看李香蘭”的事,還唱。我那是第一次聽我大姐劉玉貞唱歌兒,哎,還挺有味兒。完了,她說,我父母去世得早,那時候又窮,至關緊要的親戚很少,連親娘舅都不上門兒,你雖然不是親的,但跟親的一樣,我真是很感動。肖亞男就說,你和二姐是我所遇到的最好的姐姐了,“二姐你四十六了吧?我比你小一歲四十五,我的經曆不算複雜,可也不是太簡單,走過的地方不少,可印象深的,還是在沂蒙山的這十年,我好像從來就是沂蒙山人一樣;世界並不大,交通也發達,以後要見個麵什麼的都方便,說來就來了,以後我也會接你們到外邊兒去看看,咱們做個心照不宣的約定好嗎?那就是我們永是!哎,小霄你睡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