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麵對現實。”
“她真是個好姑娘!”他斜躺在被蓋上,自己說出了聲。他感到她的內心像一泓清泉似的清澈、透明。
打山那邊散步回來以後,他發現她老成了許多,也不那麼饞,不那麼“摳”了。他的思想一直很矛盾。
當廠裏停工,臨時工被紛紛辭退的時候,姚曼聽說隻留了他一個,馬上跑來向他祝賀:“這下你有轉為正式工的可能了!我始終不在乎你是什麼工,問題是你自己在乎,如果你自己在乎的這一點解決了,那也好!”
他也高興了好一會兒:“那你說呢?”
她笑著,飛快地跑了。
可春節放假前,後勤科長找他布置護廠任務時的神情卻讓人受不了:還“要看搬遷這段時間的表現”!
好在春節是個小拿小摸們收斂的日子。若是利用春節偷點什麼,豈不與這節日氣氛太不協調了嗎?爭氣吧,鄉親們哪!
“冬冬!”突然傳來踢門聲。
“誰?”
“我。”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
是艾艾!他趕忙起來,打開門。
隻見她肩上背著棉被,胳肢窩裏夾著煙筒,手裏提著網兜兒,風塵仆仆,滿臉熱汗地站在了門前。
“這是怎麼回事?”
“快接一把呀!”
當艾艾把肩背、胳夾、手提的東西放下,簡略地說明來意的時候,他一下子忘情地握住了她的手:“艾艾!”
他是太寂寞了,太孤單了!寂寞中一下遇見個熟人,哪怕這人一向跟他的關係不好,也是非常親熱的,更何況是她。
此時,他握著她的一雙粗壯而又紅潤的小手,抬起來,放到了唇邊,哈著氣。艾艾顫抖地向他靠過來。他一下子衝動起來,伸出雙手去拉她,把她摟在自己的懷裏,吻著她的前額。她從他的懷裏掙脫開:“這屋真冷,快把煙筒安上,升起火來。”
她說什麼來著?他這樣激動。你聽啊!
她小嘴兒甜甜地:“這煙筒是四狗送到俺家去的,他說是他偷的,他對你沒下放挺妒忌,要報複你一下,他讓我向你道歉網兜裏的小盆裏是生餃子,沒煮,怕送上來涼了,原打算等你回去吃的,四狗說你在這裏值班,棉被是俺媽給準備的,原打算給咱……哎,等會兒再說,凍死了。”
爐子生著了,屋裏暖和了。
“幾點了?”艾艾問。
“十點!”
“等會兒再煮餃子,我也在這裏吃。”
他們坐到了爐火邊。
“說啊,接著說。”
“說什麼?”
“說棉被!”
“哎,說真的,工廠搬遷,你也跟著去嗎?”
“你說呢?”
“我怎麼知道?”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要我說,現在當農民,比當臨時工還強哩。過去吃大鍋飯,吃得種田人不愛田,如今搞專業承包,發展專業戶,重點戶,隊上批了,明年俺家要當養牛的專業戶,爹說還要當萬元戶呢!現在你知道什麼最寶貝?”
“什麼?”
“地!農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熱愛土地,喜歡土地,你不是也叫喜田?不喜歡田,不就名不符實了?”
“嘿!你還怪有水平哩!”
“俺哪有水平,有水平的早鑽玉米地了。”
喜田臉上一陣熱:“這是哪年的事了!你要願意,趕明兒我跟你鑽就是了。”
“該死!”她舉起拳頭打他,他握住了。她讓手放在他的手裏,接著說:“娘讓我問問你,要是你跟廠去呢,這棉被就送給你做紀念,要是你不去嘛……”
“怎麼樣?”
“娘說,你爹死的時候,跟俺爹留下過話兒,可一直沒告訴你,如今也不興包辦,還是你說了算,娘還說……”
“說什麼?”
“咱倆都不小了……”
他撫摩著她的手,很感動。這時候,他似乎才注意到她的又黑又粗的小辮梢兒有點卷曲,搭在肩上的拉絨圍巾的外麵包著細紗,衣著的某些地方很有點陽春白雪的味道;冬日裏不怎麼在野外勞動使得紅潤的臉蛋兒比先前細嫩了,充滿著讓人心動的活力和冒尖戶的魄力。那時節,他全然沒想到別的,根本沒有身份之差的遺憾,什麼臨時工與正式工,城市與農村,去它的吧!定了,愛了,不走了!他一下將她摟在懷裏,嘴唇貼著她的耳朵說道:“我不走了,
回去,結婚。”
她忽然掙脫開他,立起身:“下餃子!”
春節過後,姚曼準時回來了。她給喜田買了一套現在城裏很流行的像美國鬼子穿的那種肩有上扣兒,腰裏有帶兒,到處淨袋子的什麼青年服。他穿著雖然合身,可總有點不倫不類。他笑著說:“這些年我讓你改造得有點壞了。”
“怎麼壞了?”她感到莫名其妙。
“開始有點不喜歡田了。”
“你的名字原來是這個意思?”
“是的!這很不好,我決定不跟工廠走了。”
“為什麼?”
“就像那首歌裏唱的,我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不管怎麼說,我的家鄉沂蒙山還是很可愛的。”
“你可是越來越讓人不明白了。”
“不一定每一件事情都要明白的。”
如同兩人相處,盡管平時關係不怎麼好,可當永遠分離的時候,都會良心發現地原諒對方,引起與平時相反的感情一樣。當半導體廠的工人最後一批離開簸箕山的時候,沂河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湧上來了。不少人還挎著籃子,將先前拿去的廠裏的那些七零八碎全都送了回來。人們想到這些年,沾了半導體廠不少光,不說別的,就是廠裏的糞,也全都無償地施到了沂河頭的田裏。鄉親們握住了工人們的手,熱淚盈眶,感慨萬端:“過去窮,沒給工人老大哥什麼支援,如今富一點了,你們又走了……”工農之間的真摯情感在這裏凝聚了。
後勤科長聽說全廠唯一的臨時工李喜田不隨廠去了,很感意外:“怎麼?你搬遷這段時間的表現不錯嘛!”
李喜田有點牛氣:“不是因為要繼續當臨時工,而是憑著沂蒙山人的良心和覺悟。”
後勤科長的臉上紅了一下,他仿佛第一次發現這個小臨時工還挺有點水平,而過去有點小瞧了他。
當汽車開動的時候,姚曼哭了,淚眼朦朧中,她看見李喜田的身旁站著一個仿佛認識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的修長而又豐滿姑娘,四隻胳膊一齊向她揮動著。她仿佛明白了點什麼。是的,沂蒙山是可愛的,特別是人。
鄉封詩人
水運山承包了一麵山坡,是三十年不變的那種。那麵山坡曾拍過一次電影,就是電影《南征北戰》裏麵鳳凰山總攻開始了的時候,一個不願當“大爺”的老頭兒說“我也是民兵啊!”然後嘿嘿著蹲下去的那麵山坡。那座山的頂部呈凹形,陰麵很陡,土很薄,隻能生長一種叫做菠蘿葉的小樹叢。這種東西叫是叫菠蘿葉,但跟南方那種能吃的菠蘿完全不是一回事兒。它的葉子很大、無味兒,采下來曬幹之後蒸饅頭的時候可作籠布用,蒸出來的饅頭就帶著葉莖脈絡的花紋,很美麗。這地方講究這個,就像有的地方捏水餃講究上麵的指紋一樣。也可包粽子用,隻是煮熟之後味道一般化。陽麵的山坡則較肥沃,矮的花椒樹、高的柿子樹都有,還有一個大果園,但沒拍過電影,水運山就承包了拍過電影的陰麵兒。當然了,抓鬮兒的時候沒抓著陽麵兒,而讓那些陰暗的壞家夥抓去了,也是一個原因了。雖然吃點虧,但是拍過電影,電影是隨便什麼山都能拍的嗎?水運山為此賦詩一首:
大樹長不成,
春風吹又生。
革命好傳統,
拍過一電影。
他上過初中,會寫詩,還會寫清平樂、浪淘沙什麼的。他不寫菩薩蠻,他討厭那東西,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叫菩薩蠻,野蠻的菩薩?開玩笑!而且一提起菩薩蠻,他不知怎麼,就能聯想到他嫂子。那家夥可真是個菩薩蠻啊!長得倒可以,白白的,胖胖的,腿肚子很美麗。她剛嫁過去的時候,他特別喜歡看她搓麻線,她還給他做過一雙千層底的鞋呢!現在的形象也尚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心眼兒不好使啊!她的孩子大了,用不著這個小叔子了,還搞起了代銷店,就千方百計地擠兌他,說是房子不夠用了,“你的房子位置不錯呢,挨著公路,搞商品流通位置最重要了!”瞧,還商品流通!她還侮辱咱的人格呢!他哥水運河當了三年兵回來,不安心農村了,到煤礦上幹計劃內臨時工去了。菩薩蠻剛嫁過來的那兩年,水運河每次從礦上回來,把自行車一扔就讓他出去學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