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的文字記述到此,發生了一件使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促使我的記憶突然中斷,戈壁灘上的故事也就不得不到此停止。
我從心理醫生家回來後的第三天,傳來了心理醫生去世的消息,這個消息是那天中午我從外回家,無意識地按下了錄音電話,我明明知道我剛搬到這裏,不會有什麼人給我打電話,可是潛意識裏還是在盼著某一個電話在等待我。
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傳出——“心理醫生於昨天淩晨兩點去世,屬自殺身亡。你如果對此有興趣的話,請你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去他住宅。”
我聽了這個電話錄音之後,站在電話機旁邊,好半天沒動,首先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再次就覺得這一定是有人在搗鬼。我再繼續按了幾下錄音開關,仍然隻有這種聲音在播響。
我腦子裏很長時間一片空白,千頭萬緒地坐進沙發裏。我想心理醫生怎麼會自殺,怎麼會死呢,簡直是笑話。如果傳來的消息說是別的什麼人死了,我可能還會相信,說心理醫生死了,我覺得不可思議。
我決定去醫生的住宅,是當天下午的三點鍾,我走進醫生的那幢舊式平房時,門口的樹林下已停泊了兩輛黑色的轎車。門是敞開著的,裏邊有四個陌生男人。據他們自我介紹,兩位是市公安局的,來對醫生的死因做最後一次鑒定,另外兩位是醫生單位的。其中一位對我說,你是到這裏來的第一位女士。我很茫然,說,我也是聽到電話錄音後才來這裏的。四個男人都同時點了點頭。
我四處察看,顯然醫生在被人發現之後弄走了,此刻他一定例行公事地躺在某法醫院的冰凍室裏,或者被送到了火葬場的某個等待間裏。
我心裏哆嗦了一下,這才證實醫生的確死了。
我長籲了一口氣,靠在門框上,我的重量使門壓抑地響了一下。
室內的一切都完好如初。我突然發現那天我坐下之後觀看的那盆君子蘭,此刻仍然放在茶幾上,好像開敗了一些,顏色呈血紅色。
公安局其中的一位男士,他冷靜而周到地對我講述醫生是怎麼死的,他站在醫生吊死的地方,比劃著,上下指點著,把他們後來目睹的情形一絲不落地告訴我。
他說,他們辦了許多年的案子,這種自殺現象還屬少見。
醫生的死的確十分奇特,客廳的一麵正牆上,釘著上下左右四顆對應的大鐵釘,醫生將自己的手腳掛在鐵釘上,然後將頭鑽進頂上的那顆鐵釘上拴的繩子裏,上吊而死。
我看著牆上四顆大鐵釘,好像置身於耶穌受難的十字架下。我想醫生在吊死之後的形象,一定與耶穌當年釘死在十字架上一模一樣。一團迷霧在我眼前氤氳不散,好一陣我處在迷亂之中。
我對醫生的死,確切地說,對他這種死的形式,感到震驚。
除震驚之外,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一個能看透人的靈魂,能為別人心靈疾患作出治療判斷的人,竟如此的執迷不悟地選擇自殺?然而這種自殺的方式又如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醫生的死是一個謎,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據公安局幾次來調查鑒定,醫生的確屬於自殺,沒有什麼他殺的蛛絲馬跡。
然而令所有的目擊者難以理解的是,醫生為何自殺?為何選擇這種方式?
醫生所在的醫院裏,沒有留下任何自殺前的痕跡和動機,哪怕一個文字性的東西。一切正常,家裏也是如此,一切正常,沒留下任何文字性的東西。
惟一的是一張壓在醫生的書桌玻璃下的一個用鋼筆寫的電話號碼,就是我的電話號碼。我已記不得什麼時候給醫生的。
電話號碼旁有一張發黃的紙片,上麵寫著一首不知出自何時何人之手的、極其古怪的詩句:
我願意與我一道死去
不懺悔
不要上帝
把我釘在痛苦上
仿佛在擁抱憤怒
我看了三遍,沒有看明白。
我突然產生一種念頭,心理醫生精神所處的世界是我們誰也無法走進的。可是心理醫生的死與那首古怪的詩有什麼關係?
然而我家裏留下的錄音電話,又是誰打給我的呢?
在場的四個人,都說沒給我打過電話。
另一種令我感到奇怪的是,當我來到醫生的住宅,見到這四位男士之後,他們都沒有對我的到來有任何的疑問或者對我有所盤問,而是十分隨意地對我講述醫生自殺的情況。我的確有等待他們對我提出一些問題的心理準備,可是臨到大家離開現場時,也沒任何人問起我。
我們從醫生的宅子裏出來,其中公安局的人給門上鎖,然後他們各自鑽進小車,從樹林中的小道開往大馬路上去了。
我在醫生的宅門外的樹林裏站了許久,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如同轉眼之間那麼貼近,醫生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是那麼的清晰和近在眼前。當我跟醫生講述有關那匹馬的故事的時候,醫生的那種專心致誌和傾心傾聽的投入模樣,仍然曆曆在目,現在回憶起來,就使我心中疑慮重重——他為什麼對我的故事如此感興趣?他的死與我跟他講述的一切有關聯嗎?如果沒有聯係,那為何就在我講完故事之後極短促的時間內,他就自殺身亡了呢?是什麼事導致他去自殺?如此地使他絕望而毀滅自己呢?如果我的故事與他的死有關聯的話,那我故事中的什麼情節什麼人與他有什麼關係?會對他產生如此大的震動?
我很激動,在樹林的小徑上來口走著。我像鑽進一個迷宮裏,無頭無緒萬分焦慮,總想找到一個缺口衝出來,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的空氣。
我離開醫生宅子的片刻時間裏,心中無端生出一種懷念。他的那種平淡無奇的麵孔,和他充滿男性磁性的嗓音,以及他總是循循善誘的問話……在我回首那扇緊閉的門時,轟然地湧進我的腦海中。
我仰望著漸漸暗淡下去的天空,我想借此忘掉剛才湧進心裏的東西,可是醫生的聲音總在耳邊響起——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結束的……
現在回想起來,真的不知道他說這話的真正涵義,在當時隻認為是針對我而言的。真是奇怪——他已經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三天前,他擁著我站在此,我們彼此注視著,仿佛都覺得有些東西來得太突然,跨越彼此的陌生太為迅速,有著迅雷不及掩耳般的猝不及防,彼此在對對方的觀望和注視中或多或少地表露了這一點。
他似乎在默視我良久之後,要對我說什麼,可是他最終因聆聽有關馬的故事,而將想要對我說的話掩蓋了。我想,他要對我說的話一定很重要,最起碼對他後來的死很重要,我是這麼猜想的,因為在當時他欲言又止的痛苦神情中,我感知到他將要告訴我的事情非同一般。
不管怎麼說,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這一實事。他的死是因為我對他講的故事有關,無論如何除我及他之外,任何人都不明白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因為在發生這一切事情之前,我們還素不相識。
然而眼前的實事,醫生已經魂歸黃泉。
我甚至在回憶他的過程中,親耳聽到了他往牆上奮力釘鐵釘時的叮當聲——是深夜還是淩晨?我不敢斷定,但是他沉著冷靜,幾乎是慢條斯理地將自己的手腳捆綁在鐵釘上,然後把自己的頭顱鑽進絞繩時的義無反顧。
他給我留下的記憶實在太深太鮮明了……他默然注視我之後,將雙手伸給我,將我懸空提起,他溫存的呼吸,他強有力的雙臂,以及狂風暴雨之後無可排遣的懊悔與感傷,以及我在此之後,對另一個男人那種心靈如泣的呼喚——這一切都好像發生在一分鍾之前。
他那句被我忽視並忘卻的話,此刻如鐵釘釘響似的傳進我的腦海裏——“人類的一切心理疾患,都因失棄愛而產生……然而,人類又把死看得過於沉重,在一個失棄愛,卻又恐懼死的世界裏,人在痛苦中掙紮,其實死是生的眾多因素之一,並不是生的終結,比如說,幸福和快樂到了極致,我們會感受到了盡頭,痛苦悲傷到了極致,我們也會感受到了盡頭,正如死無處不潛藏在生之中,隻是我們太過於把兩者對立起來……”
回憶醫生當時給我說的這些話,我除了有些吃驚,更多的是茫然。
如此說來,死,並非生的完結,而是生的另一種因素和解釋。如此說來醫生選擇了生的另一種因素和另一種解釋。
我胡思亂想了許久,沿著來時的街道往回走,本來該坐車回去,節省許多的時間,可是我一直處在記憶中的另一個世界裏,慢慢地步行會使我思維更加合理和完整。
到了我的住處,大概是夜裏十一點鍾,我倒在床上仍然輾轉反側,又一個不眠之夜,又會令我想起許多。
……我腦子裏總是醫生的死。他的死的確給我帶來無限的悲哀,我努力地想從這種悲哀中掙脫,甚至尋找到或者領悟到死的某種哲理,可我仍然失敗了。
心理醫生究竟為什麼自殺?他神秘莫測的死亡,簡直就像一根由黑暗中伸向我的絞繩,將我的心懸掛在空中,令我窒息,使我永遠陷於一種沒有著落的空茫之中。我猜測他的死因,虛構和幻想他選擇死亡的動機,可是我最終都無法逃脫一種現實——心理醫生的死,一定與我有關,與我給他講述的故事有關。
我竭力地回憶與他認識交往的每一個情節與細節,回憶他麵對我的時候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甚至他強有力的雙臂提起我時瞬間的眩暈,都在我回憶時強烈地衝擊和顛覆著我……
因為當時我與他發生那件事以後,我的情緒始終處在不安和低落之中,一種難言的尷尬和感傷使我忽視了許多重要的細節,我隻是在他不斷地催促下,很機械地講述著有關馬的故事。我的情緒總是起起落落地遊離於我的故事之外,而心理醫生卻陷於我的故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