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說到我居住的這個城市,就必然要涉及到我與那個男人的關係,那個男人在若幹年前是我初戀時的戀人,後來因世事變遷,成了別人的丈夫,我與他的關係就變得微妙起來,至今,我也不敢說,他是我一生要愛下去的男人,但是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

有些事情已經過去很久,甚至久遠得不堪去追憶。可是不得不承認,記憶這種東西,是很奇怪的,它不會輕易地從你的生命中消失,它會潛藏在你最不經意的地方隨時跟蹤和伴隨著你,你滿以為發生過的許多事,遇到過的許多人,已經隨著歲月的流逝從你的記憶中消退,可是就在事隔若幹年的突然一天——或許因某個事件,某個人物的出現,某種顏色和某種聲音甚至某種氣味,誘發出你沉睡的記憶,使潛藏在你生命中的某段往事突然清晰無比地突現出來,像一部儲存良好的電腦,一經啟動,便可以分毫不差地再現過去,真實得連你都不敢相信。

以上這些感受是我去了我居住的這個城市裏,那座五十六層之高的樓頂之後產生的,那種感覺挺奇妙。我坐在五十六層高的旋轉大廳裏,離地八千尺,遙望窗外飄飛的晚霞,世界在我的腳底下旋轉……於是一種恒久淡遠的東西在向我靠近,漸漸的我腦海中發生了不同往常的奇跡,我的思維先是大海退潮般地退到記憶最深最底部的地方,在那裏我仿佛觸摸到了自己生命中最為真切的東西——悲傷,憂鬱,脆弱,陰暗,欲望,愛戀……於是一些發生過的往事,相遇過的人,走過的路,看到過的麵孔,都隨著對心靈的觸摸清晰起來,像一組組電影鏡頭,在腦海裏旋轉著,記憶像一道道閃光的拋物線,從不同的角度投射出來,將許多早已忘卻的東西,照得通體透明……因此,我動筆寫下這篇文字來,將飄泊的記憶歸攏起來,想把一些問題弄個明白,通過這些文字,我產生了一種很愚蠢甚至很陳舊的想法——人與人究竟是什麼關係?人與上帝究竟是什麼關係?

這種想法大概產生在那位心理醫生的自殺之後。心理醫生真是很奇怪的,選擇那樣一種死亡方式,不知是出於某種宗教目的,還是其它什麼原因,我一概不明白。我必須借助於文字,將一些問題弄個水落石出。心理醫生的出現和消失,與我通篇文字所敘述的故事,沒有多大的關聯,但是他的出現和消失卻徹底地轟毀和重建了我的整個情感世界。

七月十八日,是我三十六歲的生日。那一天,我獨自一人走在大街上,那天天空碧藍悠遠。陽光在樓與樓之間的夾縫中傾瀉下來。被擠壓後的陽光很強烈,我的雙目被這種壓縮的強光刺得痛苦不堪。

我站在十字路口,很久不知該去何方。就在這時,我仰起頭看著天上的雲,卻發現有一片雲在顫抖,這種顫抖好像不是來自自然,而是其它,這就使我對那片顫抖的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因為我這個人有一個很壞的毛病,就是對什麼都好奇。

我發現那片雲緊挨著那幢高樓,那種神秘的顫抖好像來自那個旋轉的屋頂,我眩惑的目光注視良久之後,我走進了那幢高樓。五年前我就知道這幢樓是這座城市裏最高的樓。第一次走近它,不是受它高度的吸引,而是受那片顫抖的雲的吸引。

我是乘電梯上升到五十六層的旋轉大廳的。我進去的時候是上午十一點半,走到旋轉廳的門口時,一位小姐擋住我,說:“晚上六點才接待客人,主要是方便客人觀看城市夜景。”

小姐神情冰涼地望著我,好像在對我笑。

我猶豫片刻,便轉身鑽進電梯裏,覺得有些事情有些荒唐。走到剛才的十字路口時,再抬頭望那片雲的時候,卻什麼也沒有了,惟有浩浩的陽光在旋轉的屋頂四周靜默地映照著。一切都很正常,與一切都荒唐似乎一樣,我毅然地走過十字路口。

傍晚我六點鍾準時到了五十六層的旋轉大廳,我整天都在想著這個地方,覺得一個三十六歲的人,一定得找一個比較特別的地方,一個人獨自呆呆,因為我已經茫然到了思維混亂,失去了許多的記憶,要不是昨天夜裏金打來電話,告訴我今天三十六歲生日的事,我是絕對想不起來的。

我進到旋轉廳的時候,整個圓形的大廳,寥寥無幾的幾個人顯得寂靜而空落,音樂聲很輕,不知從什麼地方幽幽傳出,好像是肖邦的《夜曲》,夢幻般優美的夜間樂曲,像流動的空氣飄浮在四周。音樂在我腳下軟綿綿的地毯上輕輕旋轉。我對音樂的酷愛並非停留在感官的享受上,更多的是音樂常使我靈魂出殼,將我的魂魄帶到一個極其遙遠陌生的地方。我會在那些地方忘我而陶醉。我常常覺得陶醉這兩個字很好,如果用任何一個別的詞去形容音樂帶給我的感受的話,都是十分蒼白的。準確地說,我內心許多未愈合的傷口都是音樂給我治愈的。金很了解這一點,他為我買來了一台DVD,說是目前世界上最新潮的。買來的第一天,我們聽了一個整夜,在聽到了李斯特的《死之舞》之後,金說,他扼製不住了,他抱住我,他的四肢發涼、嘴唇發冰,他快速地與我做愛。最後他說,這個音樂太棒了,它讓我發瘋。

我被他弄得大汗淋淋,我說:“這個音樂太一般了。”金仍然沉浸在音樂中,他微閉著眼睛,好像魂被抽空了。我騎在他身上狠咬他,直到他痛得恢複了常人之態,金才一頭迷霧地坐起來,說:“我剛才怎麼啦?”

我那天哭了,靠在金的胸前,金一直沉默地摟住我,久久之後他說:“我感受到了死亡。”

角落裏有幾個穿傳統服飾的男女,他們平靜而冷漠地看著我,這裏的安靜使他們的表情也顯得好像有些虛幻,如果沒有音樂,這些靜止的麵孔會是什麼樣了,我不好設想。

一個小姐從另一個角落裏輕盈如風地走近我,領我到了巨大玻璃窗下的桌子旁,她無聲地伸出手臂指指,並順手拉出椅子。我被這種手勢指引著,順從地坐進椅子。我坐下去的瞬間,手背挨到了桌沿的白色桌布,布質好像很尖硬,板板的幽涼感覺,這種感覺混雜在似有似無的音樂中。我想起金,他用冰涼的唇吻我。

我要了一杯咖啡,靜默地坐著,慢慢喝著咖啡,總在尋覓著飄浮不定的音樂,曲子好像變了,聽不出是什麼音樂。咖啡由燙變成一絲餘溫,在我手指之間輕微地變化著。

碩大聳立的玻璃窗外,是城市夜景的一角,因為我坐的地方,隻能看到一個側麵,但是這座屋子悄然地轉動,不知不覺中將人轉到了另一個側麵。時空在悄然中變換、流動著,似乎我的思緒也隨著飄動起來……我俯瞰著模糊一片的城市夜燈,如河流一般流動的車燈,載著這個城市在緩緩前行……這就是這座城市啊。一覽無餘的模糊狀態,閃爍的亮光像誰隨心所欲的扔了一地閃閃發光的珠子,讓人愁得無法去拾起。

轉動的城市,飄飛的音樂,使我的思維漸漸清晰,往事如一艘沉淪久遠的船隻,漸漸從水底浮現出來,即使時光過去二十年,那些發生過的事情,此刻都清晰無比地在我頭腦中呈現出來……金色的陽光下是一望無際的沙漠,陽光使沙漠變得通體透明,起伏綿延的沙丘,在靜默中如一組電影鏡頭,忽而清晰無比地近在觸手可得,忽而悠然遠去,變成一片模糊、驟然間風暴從沙漠腹中拔地而起、旋起聳天的沙柱,無限地升向深空,龐大的沙柱在廣袤的荒漠中,移動起來,像巨人一樣,悠悠晃晃地朝前行走,久久之後,移動的沙柱似乎被什麼撞擊了,瞬間轟然倒地,那種景象就像某個地方原子彈試爆成功,黃土擁抱在一起,像一把巨大的雨傘,在沙漠中悄然地升起,又悄然地落下……

渾然一體的沙漠,一望無際地伸進浩大的陽光裏,沒有任何的聲音,遠處孤兀的枯樹,早已沒有烏鴉來棲息,一行駱駝的遠影,背對著陽光,逶迤而行,淡遠的黑影,漸漸消失在沙漠深處……

後來我在沙漠中的一個枯井旁邊,看到了三具駱駝的白色骨架,想起不久前沙漠中逶迤而行的駝隊,它們背對陽光行走的遠影,至深地留在我記憶中,是什麼把它們變成了具具白骨?

我望著遠處,心中升起悲壯的情感。

沉浸在晚霞中的沙漠,像婚紗中隱藏的新娘的臉,那般的令人陶醉和著迷。天地之間被玫瑰的霞光無盡地揮灑著,使沙漠朦朧而神秘,霞光漸漸淡薄時,沙漠仿佛被罩上了一層透明的薄膜,這種透明的感覺來自它沒有任何的聲音發出,沒有任何的雜物和活動的東西混雜其中,一片接著一片的被風吹之後形成的呈鱗形的沙丘,像滾動的海浪,韻致非凡地一波接一波的湧向沙漠望不盡的遠處……

天空在瞬間中變化著,浩浩的漠風從變化著的空間吹拂起來,使無窮無盡的悄然湧動的海浪發出嗚嗚轟轟的聲音,於是戈壁響聲大作。幹燥的風使人皮膚隱隱作痛,凝目遠望,雙目被無遮無攔的空曠晃得發痛,漸漸的那個鋪天蓋地的玫瑰紅色,變成了青灰相間的黛色,惟有一絲不散的玫瑰紅如絲帶一般朝遙遠的天邊飄去,仿佛在天邊的夾縫處,久久留戀縈繞不去,最後被顛簸過來的黛灰淹沒。沙漠沉下去了,風聲也漸漸遠去,沙漠在萬籟俱寂中沉落。

然而此時此刻,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九月清風中的草原,它神奇地鑲嵌在沙漠中,像一塊被人隨意扔棄的海綿,浮貼在沙漠裏,無窮無盡地吸吮著沙漠中的水分,沐浴著沙漠中的冰雪和陽光,像一條綠色的河流,從沙漠中流動出來,誰在沙漠中看到它都會心醉神迷,都會被這種神奇的景色留住魂靈。夏日裏,青草茂密疊翠,朗藍的天空中永遠飄浮著似去還留的絲絲的白雲……草原的邊沿升起了炊煙,犬的吠聲,牛羊的叫聲,偶爾傳來悠揚的“冬不拉”琴聲……琴聲憂傷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