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會從哪裏打過來呢?這是大家所最關心的問題。因為隻有弄清楚來的方向,他們才好決定逃跑的方向。母親說,她的祖父要求她的父親,把在縣裏的一些店鋪變賣掉。因為如果日本人來了,很可能一把火就把它燒掉了。可是,既然是兵荒馬亂的,誰也不願意買,——再低的價錢也沒人要。誰會當這樣的冤大頭呢?誰也不是傻子。他們所能做的,就是把門麵暫時關掉。雇來的一部分人,該遣散的,就暫時遣散。大家分析,最有可能的,就是日本鬼子從海上上來。他們不僅有很大的軍艦,還有很快的汽艇,武器精良,火力強大。普通百姓手無寸鐵,哪裏是他們的對手?如果從海上來,大家就很少有逃生的機會,因為那是猝不及防的。不要說是日本人了,就是海盜出海裏上來,一般人都是防不住的。所以,這樣的消息弄得大家很惶恐。

時間在一天天地過去,可是,日本人卻一點影子也沒有。日本人一天不來,他們的心就一天也定不下來。然而,在一個暴風雨的晚上,李家莊的人真的再次聽到了槍炮聲,是從淤龍口方向傳過來的。雨聲和槍彈聲混夾在一起,但是,槍彈聲還是穿透了風雨聲進入了人們的耳膜。好在戰鬥發生的時間並不長,人們感覺上隻有兩三袋煙的功夫,槍彈聲就消失了。到了第二天早晨,李家莊的人發現,村裏村外,到處都是當兵的。那些當兵的衣服都濕透了,沾滿了泥漿。他們一個個很疲憊,歪倒在路旁的草堆邊、土牆根,或是任何一塊稍稍擋雨的地方。有一些人,就躺在一些農戶的豬欄或是羊圈旁。母親說,他們家的院子外也有,很多人沒地方睡,就是靠著牆根睡著了。打了一夜的仗,實在是太疲憊了。

最早發現他們的,是村裏放羊的一個姓劉的老頭。當兵的這副樣子,讓村民們都很感動。一打聽,果然是共產黨的部隊。他們和日本人交鋒了。日本人隻是小股的部隊,乘了幾艘小汽艇,想從淤龍口上來,結果被打跑了。事先,他們也並不知道要遭遇。但是,碰上了,兩下就交了火。

我們這邊的部隊幾乎沒有什麼傷亡。

這是一件讓人非常高興的事。

村裏人也都是高興的。

李家莊也是高興的。母親說,從他的祖父母,到她的父母,都是歡迎這支部隊的。他們一直聽說共產黨的部隊紀律嚴明,卻一直沒見過。這回算是親眼見了。不管共產黨和國民黨如何的敵對,隻要是打日本人,就是好的。

後來,這支部隊就此駐紮了下來。

一住就是大半年的時間。

陳美蓮的愛情

我經常聽到陳美蓮這個名字。

甚至,我都記不得我母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的名字。說到底,是因為母親經常提起陳美蓮,而很少說到自己的母親。她的母親實在是太弱了,在那個大家庭裏,她實在是不顯山露水了。本來她就是一個性格很軟弱,沒有主見的人。即使是別人把矛盾對準她,她卻是回避的,或者任由人擠兌。由於受到了自己男人的冷落,別人就更不把她當回事。如果不是因為她生下了一大幫兒女,她恐怕連外戚都不如的。

母親說,後來她想起她母親,就覺得她的一生其實過得非常的不幸。我想,也許那個時代的女人都差不多。但是,母親卻反對我這樣的說法。她認為,並不是每個家庭都像她母親那樣窩囊的。就算是陳美蓮,活得也比她的母親光彩。至少,是熱烈。

她們完全是兩類不同的女人。

但是,從她父親來說,他更寵愛陳美蓮。因為她愛表達,她敢愛敢恨。在李玉樓麵前,她完全把自己解放開了,張揚自己的個性。相比較而言,母親說她的母親不但在大家庭裏隻會是低眉順眼地服從,處處小心謹慎,不顯山露水的。連在自己的男人麵前,一樣是唯唯諾諾的,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做為一個女人,不能太順從,這是母親從年輕時候起,就得到了的體會。她後來自己是這樣做的,也是這樣教育我的姐姐的。效果怎樣,當然各人的情況是不一樣的。

母親和我的姐姐,又是不同類型的人。

我想,人的分類隻能是大略的,粗獷的,籠統的。事實上,也許每個女人都是各不相同的。人與人相同的,其實隻是很小的一部分。而更多的,卻是不同。人們一般都是容易發現相同的(他們喜歡去主動尋找相同,加以類歸),而很少發覺不同。因為相同的是浮在表麵的。不同的,人們卻喜歡隱藏在自己的內心裏。

母親說,對她們家影響最大的人物其實不是別人,正是後來進門的陳美蓮。

陳美蓮第二次來到李家莊,實際上比較平靜。她的祖母那時候已經不行了,差不多整天都是躺在黑屋子裏。她躺在那裏,經常一動不動,一般人不知道她是活著,還是已經離去了。陳美蓮回到李家莊,她沒有任何表示。很多人以為她並不知道。事實上,後來證明她是完全清楚的。陳美蓮倒是想去看她的,但被李玉樓攔住了。那一年的時間裏,母親說她的祖母幾乎沒出過自己的屋子,不見任何人。她也很少吃東西,幾乎是不吃的,正常隻是喝一些水或者米湯。隻要她不激烈反應,家裏的其他人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反應。而母親的祖父在這個問題上,也不想再說什麼了。既然早已經是事實了,多說也無益。

他們都還是尊重李玉樓的。

母親說,她的母親對陳美蓮也不錯,甚至一度和陳美蓮很親熱。至少,表麵上是這樣。母親說,她的母親實際上不光是尊重自己的丈夫,才對陳美蓮友好。更主要的,也是感激陳美蓮過去的那段時間,對李家文和李家武的照顧。盡管事實上談不到照顧,至少他們之間相處得還不錯,平安無事。再說,她也的確是關心過他們兄弟倆的。後來,也關照過她的姑娘。母親說,她的母親是個性格溫和的女人,容易記著別人的好。再說,既然事實的事情,她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到了後來,她甚至是同情陳美蓮的。她自己也是女人啊,知道一個女人,要是懷不上孕,是件多痛苦的事情。無論是從哪方麵講,她都比陳美蓮高貴。她也就不計較她了。

重新回到了李家莊的陳美蓮,和過去當然還是不同的。母親說,她的父親還是比較寵愛她的。他所以寵愛她,除了她的年輕貌美之外,也是因為她的不幸。幾次流產,讓他對她產生了許多的憐愛。他也覺得她應該有個孩子。通過幾年的相處,他們算是比較了解透徹了。母親說,男人都是粗心的。尤其是一個有地位的男人,未免就會自以為是。其實,她的父親怎麼會完全了解陳美蓮呢?她相信她的父親到死,也沒能理解她。——這都是後話。

母親說,因為有了她父親的罩護,所以陳美蓮的地位在家裏越來越牢固了。她和她母親之間的關係,在親密了一段時間後,又有了不少的摩擦。但是,母親說她的母親一直寬容忍讓的,一直到陳美蓮鬧出很大的事情來。

陳美蓮自己並不想鬧事。

但是,愛情這東西鬧她。愛情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不停地向她懷裏撞著,像是撒嬌。她有點煩它,卻又是舍不下它。她就像一個非常疼愛孩子,卻又毫無經驗的母親(或者說,那身份更像一個小姨媽),被它弄得沒了主張。最後,她索性和孩子打成一片了。

陳美蓮也說不清,她怎麼會看上趙連長的。

趙連長住在李家莊。

母親說,一切還是要從她的父親說起。她的父親喜歡趙連長。她說她現在還能記得趙連長的樣子,個子高高的,身板看上去很結實,長了一張圓圓的臉,卻又生了一臉的絡腮胡子。看上去,很親切。事實上他待人也特別和氣。當然,在戰場上他又是另一種樣子。他有個外號,叫“趙大炮”。這綽號證明他是一員虎將,那意思說他像大炮一樣咆哮,怒吼,擲地有聲。

趙連長是個北方人,性格豪爽。本來他的部隊一直駐紮在外麵,是李玉樓提出讓趙連長住進自己的大院子裏來。本來有一個旅,旅長姓安,叫安東期。原來安旅長就住在大院子裏。安旅長走後,李玉樓就請了趙連長進來。

這裏麵有一些現實考慮,但也有很多是感情因素。

這就要談到安旅長了。

安旅長安東期是個讀書人,據說去過日本,又過去蘇聯。這樣的一個人,當然是見多識廣。李玉樓喜歡這個人。甚至可以說是他崇拜他。李玉樓過去和共產黨打的交道不多(事實上根本就沒有直接交道,更多的,隻是聽來的一些概念),隻是覺得他們出身都很低,大多是農民,大老粗,或者是一些閑雜人員,卻沒有想到也有像安東期這樣知書達禮的人。安東期告訴他,像他這樣的,在共產黨的隊伍裏麵,實在是太普通了。他說,共產黨裏麵有很多的能人,有許多留洋的知識分子,甚至有些是大知識分子。

母親說,父親很佩服安東期這個人,覺得他既能帶兵打仗,又能吟詩作賦。安東期待人彬彬有禮,非常客氣,是位儒將。他的記憶力驚人。在李玉樓的眼裏,這個人根本不是凡人,簡直就是個神。照舊時書上的說法,這種人是天上的星宿。他們來到人間,是承擔某種使命的。而就是這樣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和李玉樓是稱兄道弟的。他們還互相贈送過禮物,李玉送給安旅長一隻銀質的懷表,安旅長給李玉樓一支德國造的手槍和自己穿過的一件皮襖。對於安旅長來說,也許隻是一種客套,——禮尚往來。可是,李玉樓卻是很認真的。是這個人,徹底地改變了他對共產黨的看法。他改變的,是對整個共產黨的看法。他不再對內戰感到擔憂了。他覺得如果共產黨能得天下,也許會把這個國家收拾得好起來。

這樣一想,母親說,她的父親李玉樓對他的大兒子李家文,甚至有了一種期盼。期盼他加入共產黨。加入共產黨,現在看來是個光明的選擇。他甚至期盼李家文未來能在共產黨裏謀個一官半職(他想到的,還是當官的舊思想)。他的期盼,也帶動和影響了全家人。母親說,像她祖父那樣的人,居然也對安東期安旅長敬佩得不行。而且,在村裏逢人就誇讚共產黨。誇共產黨的人好,共產黨的隊伍好。

母親說,他們是真心實意的。

安旅長駐紮到這裏,是有任務的,那就是由他負責保護一個銀行。他們在解放區有自己的貨幣。原來是在海上,後來因為日本鬼子飛機的轟炸,隻能轉移到岸上來。一部分物資,就放在了李家莊的一個大倉庫裏。當然,這是暫時性質的。過一段時間,他還會轉移走。

戰場的形勢是瞬息萬變的。安旅長在李家莊一共停留了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然後他帶著大部隊先轉移了,卻沒有帶走那些軍需物資。他要北上,去和另一支部隊集合。這樣,他就讓趙連長帶了一部分兵力留守在這裏。趙連長本身並不樂意,但是安旅長的命令,卻又不得不服從。

母親說,安旅長走後,她的父親卻一直念叨著他。他認為他失去了一個很好的朋友以。這個好朋友雖然和他相處的時間不長,但他卻認為是他一生當中認識的最重要的朋友。他總是記著他們一起下圍棋的情形。安東期的棋藝很高。但是,他卻並不咄咄逼人。他走棋時是綿裏藏針。李玉樓常常輸得心服口服。母親說,父親在與安旅長博弈時,真的獲得了空前的快樂。兩人有時下得忘我,連飯都顧不上吃。而安旅長走了,李玉樓就再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下棋了。後來就算他有時回城裏,有人找他下,他也不肯了。他看不上人家。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很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是會壞事的,我很清楚這一點。

除了下圍棋,他們還一起騎馬,打過獵。他們去幾十裏地外的海邊灘塗上,打野雞、大雁、獐、麅子、野兔……安旅長的槍法很準,戰果累累。李玉樓的槍法差(其實根本談槍法了,他隻是會瞄準,會扣扳機罷了),隻能用獵槍,一槍轟下去,有許多的霰彈,總能打到一些大雁。大雁是群居的,往往一落一大片。它們潛伏在一人高的茅草叢或是蘆葦蕩裏。打獵的人,要悄悄地逼近,然後對準一個大概的方向,轟下霰彈。安旅長不喜歡這樣的方法,他笑李玉樓說,這是很笨的方法,沒有快感的。他教李玉樓打槍。一段時間下來,李玉樓的槍法還真的大有長進。

安旅長雖然走了,但趙連長還在。和安旅長不同的事,趙連長是個大老粗,窮人出身。到了部隊上,才慢慢學了一些文化,好歹認識了自己的名字。他說他之所以出來,是因著家裏欠了地主家的錢,地主家的賬房前去三番五次討債,而他家又實在拿不出來,雙方發生了爭執,一怒之下,他年輕氣盛,居然把前去討債的人打傷了。受傷自然是傷得不輕,他以為是出了人命(事後縣裏的官府也的確要緝拿他)。情急之下,他隻有選擇逃跑。逃跑途中,他遇見了一支部隊,就加入進去了。很自然的,他這樣的性格,到了部隊上,就顯示了他的英雄本色。安旅長欣賞他。每次打仗需要“啃硬骨頭”,就是派他帶領著隊伍上。而這次所以把他留下,是因為他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