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我就起來,抽著煙。

我不開燈,就是靜靜地一個人在黑暗裏。這讓我的頭腦特別的清醒。甚至,我有一種成就感,覺得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隻有我還在思考。在某一方麵與眾不同,總是讓人有成就感的。尤其是我這樣的生意人,突然思考起生意以外的東西,讓我覺得有別於常人。

一個思想者。

生意場上的人,很少有時間去思考生意以外的東西。這方麵,其實我是有深刻體會的。整個人都是圍著生意轉的。生意就是人生的主旋律。隻有賺錢,才是人生的全部。即使是放鬆了,也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想著生意上的一些事。其實,那是一種變態的生活,我想。

我喜歡深夜。也隻有這樣的時候,我才會去想一些很飄渺的東西。白天是很現實的。有時,我喜歡現實的感覺;有時,我又特別厭惡那種太現實的感覺。很多時候,白天不屬於我。隻有到了夜晚,我才是我的。肉體和靈魂,都是我自己的。不,那時候肉體不重要了。夜深的時候(通常是午夜之後),我隻需要我的靈魂。靈魂是自由的。靈魂可以四處飛翔。我喜歡夜深的時候,一個人漫無邊際的亂想。其實到底想些什麼,事後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想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會想。很多時候,我們不要說是思考,連“想”的能力都快沒有了。

夜,越靜越好。房間裏一點聲音也聽不到,甚至是聽不到自己的呼吸。我的聽力很好,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音我都能聽到。我妻子曾經說我是神經問題(這意思可不止是幻聽,而是說精神方麵有異常)。她這樣說,我不在乎。有人總認為自己的精神是正常的,可是,事實上誰的精神是完全健康的呢?相反,對自己的健康深信不疑的人,才可能是潛藏的病患者。

我是不是多疑呢?我一直很懷疑,自己的成功是否有祖上的遺傳有關係。比如說,和我的外祖父有關。我外祖父用今天的話來說,肯定是個很出色的民營企業家。在生意上,他是成功的。他在商業上的成就,一點也不比我遜色。我們的區別僅僅在於時代的不同。他很不幸,身逢動蕩的年代,到處充滿了戰爭與饑餓、疾病和災荒、殺戮與衝突、混亂與粗暴……緊張的對立與突然的緩和,相輔相成。很多利益交織在一起,讓人莫辯是非。對於一般民眾而言,開始的時候並沒有明顯的傾向。他們隻想過日子。安穩而富足的生活,永遠是一種遙遠的夢。當然,今天不再是了。今天是伸手可觸。

不同的時代,會造就不同的人;不同的人,就會有不同的命運。可是,要是相同的一個人,在不同的時代呢?比如說,我的外祖父生活在今天;或者,我生活在外祖父那個時代。角色的互換。當然,那是不可能的,除非是在科幻電影裏,而現實世界裏是不可能發生的。我隻是這樣胡思亂想罷了,異想天開。但這樣想,又的確是有趣的。也許隻能說,是造化弄人。

每個時代,總有一批人受到命運的捉弄。

很久以來,我很好奇屬於我母親的那個大家族的各種紛繁複雜的關係。但是,年代又太久遠了。久遠到我無法去深究。這有點像長篇的電視連續劇,人物眾多,但主線往往隻有一條。於是,很多人物和事件都是可以省略的。讓我感興趣的,還是人物的命運,迥然不同的人物命運。比如說,我外祖父的另兩個兄弟家,他們後來在革命運動與政治鬥爭中,就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這都是後話。我一直想知道我的外祖父是如何發家的。但母親說,真正發起來是在她的曾祖父身上。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反正老一輩人,都是這樣說的,”我母親曾經這樣對我說,——最早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還隻有十幾歲,“說不定是真的。我那個時候也小,和你現在差不多大,對這樣的故事,並不當真。我就當它是故事——

“老一輩的人說,我們李家雖然重新在淤龍口紮下了根,但也還是窮的。過去那個年代——不是發大水,就是鬧幹旱,蝗災,還有瘟病。祖上的人口也有過不少的,但死的死,逃的逃。有一部分族人,有遷到河南的,也有到了山東的。現在都沒影了。誰也不知道了。還是說我的曾祖父,說他那時候家裏也很窮。然後有一年大冬天,他到一個叫二道溝的地方去拉草,到了天色很黑的時候,看到一個小土堆那邊有火花。以後幾次,都是這樣。有一回他就生了好奇心,特地走過去細看,卻發現小土堆那邊什麼也沒有。他想,大概是什麼鬼魅在作怪。可是,又不怎麼嚇人。回家以後,他就把這件事對自己的弟弟講了。兩人一合計,決定選擇一個大清早,再來看看。

“老一輩的人說,我的太爺爺兄弟倆在一個大清早就去那個二道溝了。說是大清早,也可能是五更。反正他們起得很早,天還沒怎麼亮。等到天色有些泛白,遠處地方傳來了第一聲雞叫,他們遠遠地看到了那個土堆。那個土堆在冒著火,那團火不大,也就是一個火苗,隱隱約約的。就在他們衝著那個火苗過去的時候,天上又下起了大霧。大霧眨眼之間,就把天地都罩住了,混沌成一團。火苗也看不見了。老輩人說,我太爺爺的兄弟倆之間,互相拉著手,都看不見對方了。那得多大的霧啊!他們心裏也害怕,不停地抖,像篩糠一樣。他們都不敢走路了,因為根本不知道前麵是什麼。看不見路。連人都看不見了,哪裏還能看到路呢?他們走在路上,就像踩在雲上一樣,腳都是軟軟的。後來他們就在地上爬。也不知道他們爬了好久,也不知道爬到了什麼地方,反正等他們累了都再也爬不動的時候,卻看到火苗就在鼻子底下。

“他們發現那個火苗是在地底下冒出來的。那地方有條縫,他們扒開那條縫,發現裏麵是個很大的坑。就在那裏坑裏,他們挖出了三壇金子。

“有了這三壇金子,他們就發了,買地置產。最後,越做越大。”

這樣的故事聽上去像個天方夜譚,不可思議。更主要的,是這樣的故事掩蓋了“剝削”的本質,有點“天授皇權”的意思。我不信。但是,我母親卻深信不疑。即使他們發現了金子,金子本身也不會發出火花。如果那樣,誰還需要尋找金礦呢?在故事中的他們,更像是盜墓賊。但是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在淤龍口那樣的地方,是沒有貴族的。它的陸地形成的曆史很短暫。就算是有貴族墓,一般也不會賠葬黃金。

“你怎麼能不相信呢?老一輩的人,都是這樣說的,千真萬確。”也許我不應該不相信我的母親。是的,我相信母親說的一定是真的(真的她是這樣聽來的,她真的隻是照樣轉述,並無半點虛構)。但是,故事的源頭本身是有問題的,我想。但是,她有時敘述的一些很遙遠,跟她的生活和家庭根本不相幹的事,卻又很真切。比如說,提到袁世凱有一年在東華門被炸;日本人和德國人在山東打仗;宋教仁和陳其美遇害;京漢路工人大罷工;孫中山流亡到日本……陳芝麻爛穀子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我很驚訝於她所知道的那些曆史知識。那些曆史,顯然她並沒有親身經曆過,也都是聽來的。可是,卻讓我產生強烈而深邃的曆史感,就像小時候爬進了陰暗而潮濕的圓筒狀的長長的涵洞,另一頭是通明透亮,在吸引著我。曆史的遙遠,會變得很不真實,很虛假。曆史越是虛假,越是讓我們強烈地感受到今天的真實。然而,我們這個真實的今天,遲早有一天,也會變為曆史。

讓我驚異的是,在老母親講述的故事中,有那麼多的不可信的東西。她為什麼要相信呢?顯然,她並不是一個糊塗的老婦人。她經曆過許多的世麵,有很深的閱曆。她經曆過太多的人間滄桑了。也許,她的認識有她的時代局限?

老母親說,在她祖父兄弟幾個中,隻有她的祖父守住了家業。事實上,開始的時候,她祖父的那個弟弟,家產要比他大得多。她說那個祖叔家之所以有那樣大的家業,不僅因為是得到了太爺爺的遺產。按照一般的規矩,遺產都是平分的。更主要的,還是因為在傳說中,她的祖嬸美貌動人,惹上了狐精。

那肯定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所以才惹上了狐精。狐精當然是個公狐,它努力地用各種辦法來討好她。這隻據說有著千年曆史的老狐,討好女人的方法其實和世俗中的男人一樣的,用錢。狐精的本領,就是有能力發現遺失在各地的金銀財寶。因為戰亂什麼的,總有人偷偷地埋藏珠寶,事後要麼因為戰爭或瘟疫死亡了,要不就是年頭多了,遺忘了埋藏地。總之,這隻狐很努力,到處去找錢。或者,去什麼地方偷,也是可能的。這樣的畜生,不擇手段地搞錢,再正常不過。它是並沒有是非道德觀念的。

“怎麼證明她中了狐仙呢?”我曾經這樣好奇地問過她。

“人人都這樣說啊,”我母親說。人人都這樣說,成了一種某種事實成立的理由。“她說胡說,神誌不清。有時罵人,哭笑,脫了衣服,到處亂跑。特別是夜裏,人們都說下的時候,在她房裏,會有男人說話。那個男的,其實就是公狐狸精。”

我笑了,說不定在房裏的不是狐仙,而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她那發瘋的模樣,也可能隻是癔病。誰知道呢?比如說,她婚姻不幸福,就發了癔症。然而,她又和家裏的什麼下人好上了,也是可能的。為了掩人耳目,故意裝神弄鬼的。

但是,媽媽說的故事並沒有結束,後麵還有新的發展。她說,她的祖叔家,決定要懲罰這隻狐仙。他們請來了從茅山來的道士,請他設計除妖。茅山道士當然是有相當法術和法力的,一口就應承了(可觀的報酬,也是重要因素)。她的祖嬸肯定也是深受狐害,決定要除掉那個殷勤的情人。她對它說,她不要什麼金銀財寶了,她想要一口大鍋,一隻巨大的鐵鍋,一個可供兩百人吃飯的行軍鍋。

那個可憐而忠實的情人,果然就言聽計從,不遠萬裏,從一個地方偷來了一口巨大的行軍鍋。它日夜兼程,幾乎幾天幾夜就沒有停歇過,隻為了博得情人的歡心。沿途的路上,人們看到的是一個英俊的青年,頂著一口鐵鍋,一路狂奔。誰也不明白,他這樣的目的是什麼。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它已經累得腳都站不住了。需要說明的是,那樣一個巨大的鐵鍋,它是頂在腦袋上的。所以,到了那個院子,聽得一聲“放下”。它就乖乖地放下了。事實上,那一聲“放下”,正是道士說的。這一放下,那口大鐵鍋就嚴嚴實實地把狐精罩住了。道士迅速地就貼上了符條,灑法水,口中不停地念咒。過了兩天,就叫人堆上木柴,然後放火。很多人都聽到那隻狐精在鐵鍋裏捶著鐵鍋,“咚咚”聲很響。狐精一邊擂著鐵鍋,一邊高聲叫罵。它罵她沒有良心,不講情意。可是,人怎麼對它講情意呢?說到底,它是不應該迷惑女人的。非我族類!它是應該找女狐狸才對。是凡非我族類而戀愛,沒一對是有好下場的。比如七仙女和董永,許仙和白娘子,嫦娥和後羿。

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那隻狐的哀號聲,傳得很遠。終於,它不再哭了。因為鐵鍋都燒化了,成了一灘鐵水。整個村子裏,飄散著一股臭味,狐臭味。臭得人直想吐,太惡心了。而她的祖嬸,從此確實也再沒發作過。她成了一個正常女人。她正常了,可是家裏卻不正常了。自從那隻狐精消失以後,家裏經常出怪事。先開始是半夜的時候,有人(?)用石子砸門,砸窗戶。後來發展到,大白天的,家裏莫名其妙地少東西,像曬在外麵的衣服,突然就沒有了。再後來,經常失火,先是廚房裏,後來廳堂裏,房間裏。曬在外麵的衣服、被子,有時也會起火。看不到人。人站在麵前,眼睜睜就看著衣服或者被子著火……也就不過是又過了三年,家裏終於起了一場大火。一場大火,就把所有的家產,全燒光了。

燒光了,就敗了。

這來自於那隻狐精的報複。從事報複的,大概都是那隻狐精的子孫。到底是畜類,行徑和人類完全不一樣。人類誰會為了一個出軌的花心父親(或者爺爺)報仇呢?

這太出人意料了。

說真的,這樣的故事是好聽的,甚至可以說是迷人的。但是,也太虛無了。它把過去都虛擬了。

也許,所有的一切都是虛無的。

就像多少年後,我去了淤龍口,看到的一切。舊日的一切痕跡都不在了。不要說那麼遠的,就連二十年前的痕跡都沒有了。原來的黃河岔道早沒了,連一點影子也沒有,整個是一片大平原。

平原上一望無際。

開車在國道上,兩邊都是莊稼,隻有一些細細的河道,把大片的田塊作一些切割。到處是油菜地,油菜花開得特別的熱烈,金燦燦的。看不到舊的東西,仿佛原來就是現在的這副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