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離開廣州的時候,林大人還有點傷感。到了西安,讓鹹陽古道的勁風一吹,大人的頭就高高揚起來。出嘉峪關,大人簡直成了出塞掃胡塵的將軍。到呼圖壁,哈薩克人送來伊犁馬,他們稱林大人為巴圖魯,林巴圖魯,就是大漠英雄的意思。我告訴他們,林大人在海上打過洋鬼子。哈薩克人不知道鴉片煙,也不知道英國鬼子。他們說真正的英雄不用通名報姓,憑眼睛就能瞧出來。騎手們蜂擁而來,他們打老遠就發現荒漠來了英雄,巴圖魯巴圖魯叫個不停。騎手當中有哈薩克有厄魯特蒙古,連戌邊的索倫旗兵也聚在林大人身邊。領隊大臣說,他們好多年沒有見到林大人這樣的英雄了,朝廷派到伊犁將軍府的都是官,當幾年將軍車載馬馱滿載而歸。林大人告訴他:我是朝廷的罪臣,是流放塞外的。領隊大臣和士兵大叫:大人是騎馬來的不是坐轎來的。他們一定要讓林大人騎他們的馬,他們的馬跟哈薩克人的馬一樣,都是日行千裏的神駿。林大人坐上馬鞍,對我說:“騎這樣的馬還回中原幹什麼?”沒想到林大人會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他剛到伊犁就已經知道悲慘的結局了,真是一語成讖啊!

長毛刺客的供詞

不錯,我是天朝派來的,可我並不是刺客,東王給我的任務是監視林大人。滿清不足畏,一群妖孽而已,我們敬畏的是林大人。天王東王說了:滿清的官都是妖魔,隻有林則徐可以稱為大人。天朝的臣民一律稱他為大人。

我沒有出征,盡管我的武功與謀略不在秦日綱胡以晃之下,東王也視我為天朝的一員猛將。大將應該統率千軍萬馬縱橫疆場,那才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戰馬的嘶鳴超過絕妙的絲竹管弦,飄灑的長鬃超過天堂一般的江南美景;天朝的義旗下聚集的都是神州最有血性的漢子。

我們日夜盼望著舉兵造反的日子,可起義的時間一再推遲。起初,對林大人的擔憂隻在天王東王這些高層人物中間流傳,後來就傳開了,林大人成了我們天國的陰影。官府已經發覺我們的蹤跡,不少首領被捕入獄,再不動手就會前功盡棄。揭竿而起的舉動是東王楊秀清幹的,他是我們太平天國的頂梁柱子,我們大家需要的就是他的果斷與謀略。

既然大家都怕林大人,就派天國的一員猛將去對付他。東王把這個大任分派給我,東王是把我一個人當作十萬精兵來用的,我還有什麼話 說。那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的時候,人生苦短,能讓人流芳百世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太平軍衝出廣西向長沙進軍,我單槍匹馬沿大運河北上到揚州,然後向西,越過河南過黃河人潼關,進人西北荒漠。

東王給我的任務很具體又很含糊,如果林大人真的垮在伊犁,我便火速返回。這是最好的結局,免得動刀動槍。否則我就成刺客了,刺客從來不是什麼好角色。

我去伊犁的時候,林大人在那裏已經呆了十年了。流放伊犁足以摧垮一個人,尤其是南方人。他的政敵顯然是想置他於死地。據說去伊犁的官員都是坐轎去的。自乾隆皇帝以後,沒有人騎馬去伊犁了,連軍隊換防也是以車當步,到哨卡才換上戰馬,做做樣子。我把這些情況寫成密信,經商人之手傳遞給東王,東王看到這些消息一定會舉兵北伐直搗黃龍。我一路打聽林大人的消息。據驛站的人講,林大人是騎著黃驃馬去伊犁的,威風凜凜如同薛仁貴再世。不過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塞外荒野足以摧垮一個英雄,何況十年時間。歲月無情,即使成吉思汗再世,也對時光的流逝無可奈何。這也是我們天朝的大幸,林大人不起作用,天下的清妖還不是一群土雞瓦狗。

到了伊犁,人們告訴我,那位疾馳如飛的騎手就是林大人。他的腰板那麼結實那麼筆直,就像路邊粗壯的白楊。這真是一塊神奇的土地,伊犁的草都是結實凶悍的。

林大人並沒有垮,結實得跟山一樣。我束手無策。伊犁人把他當成神,草原騎手全是他的保鏢,我的武功在他們跟前算不了什麼:他們一拳可以把馬頭擊碎,我的鐵砂掌頂多打碎一塊磚。我隻能暗中盯梢,隻要他不回中原,就不會給天朝造成威脅。

我下決心留下啦,伊犁是個令人興奮的地方,任何一個挎長劍騎大馬的人都會迷戀這裏。入鄉隨俗,我換上俊美的伊犁馬,跟哈薩克人蒙古人維吾爾人混在一起,吃手抓羊肉,啃饢餅,唱烈性酒,拚刀子打架,很快落了一身傷疤。騎手們對這些疤痕讚不絕口,用他們的話講就是兒子娃娃要開一身花。尤其是我腮上的刀痕,彎如明月,勾動多少草原少女的芳心。她們長長的睫毛和黑黢黢的眼睛就是為男人的血性而生的, 就像一首歌裏唱的那樣:你的嫵媚和鋼刀‘使我熱血沸騰‘在你深密的睫毛裏’我飛翔如鷹。

我快變成一條西部漢子了。有好幾次我差點暴露自己的身份,我竟然異想天開給騎手們講我們的天王天父,講我們的大軍如何英勇。騎手們壓根不知道中原發生的巨變,我竭力讓他們相信:中原有一群跟他們一樣強悍的男人。他們總是把所有的漢人看成一回事,伊犁將軍府裏的滿清妖孽都是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人,在他們眼裏漢人就是這個樣子。當地有句俗語:韃子把錢花在頭上,漢人把錢花在屎上。我差點跟他們打起來,阿訇告訴我:漢人什麼都不信,心中沒有主,沒有主的人是虛弱的。我們太平天國信仰上帝,跟滿清勢不兩立。騎手們對朋友是不起疑心的,我的話絲毫沒有引起他們的懷疑。跟他們爭什麼呢?等我們打進北京,改朝換代,伊犁成為我們太平天國的版圖,到那時,我們的大軍就會開到這裏,代替腐敗的滿州八旗,草原人就會看到他們夢寐以求的兒子娃娃巴圖魯,太平軍各個都是兒子娃娃巴圖魯。

你不要誣蔑我們神聖的天朝,東王派我去伊犁不是當刺客,是讓我看住他。皇帝老兒摘了他的烏紗,流放異域置其於死地,我們監視他一下算什麼?他呆在伊犁不走,也許什麼事都沒有。

我們的大軍長驅直人,八旗綠營潰不成軍,皇帝才想起伊犁有個林則徐。林大人接到聖旨,立馬起程,赴廣西剿太平軍。東王擔心的事到底發生了。路途遙遠事出突然,我接不到東王新的命令,隻能尾隨林大人回內地。該是我自拿主意的時候了,我要當機立斷,截住這個勁敵。伊犁十年,非但沒有挫去他的銳氣,反而讓他如虎添翼。林大人所到之處,歡聲雷動,難以想象他到前線會是什麼情景?他和他的隨從都是清一色的伊犁天馬,都是一副地道的草原巴圖魯形象。他們端坐馬背,馬蹄一下又一下杵著大地,發出隱隱的雷聲,中原人哪見過這陣式?老百姓議論紛紛,他們說這是皇上有意安排,皇上知道中原遲早要出亂子,便派林大人去伊犁學成吉思汗的招數。也有人說,林大人去伊犁是學天山派昆侖派絕招的,那是武林一絕。天下英雄已經心歸林大人了。

當然嘍,要當刺客機會多的是,林大人住的是普通客棧麼。我翻過牆就到了他的窗前,他大概看書看累了,趴在桌上睡覺,睡得賊死,我 進去時他一點感覺都沒有。我閉住呼吸,手心都冒汗了,我這一輩子殺過多少人,連眼都不眨一下。我現在麵對的是胸中藏有雄兵十萬的林大人啊!我能不發抖嗎?我是懷著敬畏之情捅那一刀的。我渴望統率千軍萬馬馳騁疆場,命運卻讓我成為刺客,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我當小人沒什麼,隻要對天朝有利。東王親口告訴我,他隻怕林則徐一人。我總算替東王解了後顧之憂。幹我們這一行,早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啦,扒皮抽筋由你們了。

大內高手的供詞

我跟你一樣,正五品。我就不拜你了。不錯,我是大內高手是皇上跟前的人。皇上派我來不是保護哪位大人,而是鋤奸的。皇上昨天重用林大人,今天又要除掉他,這有什麼奇怪呢?事情來得突然麼,隻好用非常手段來解決。林大人威望太高,公開處理他,天下人難以接受。我們這些大內高手就派上用場啦,這樣既可以解皇上之憂,又能保林大人體麵。他人死了,可他還是大清的欽差,皇上還是賜他名號祭悼他。

幹我們這行,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自我接到內務府總管的指令,我就知道這是個絕人活路的苦差,無論成敗都得死。皇上不能留我這個活口。當然皇上要給我很高的酬金,我的家人一輩子也用不完。你問我怎麼死?在你的轄區作案,當然是你殺我了,關鍵是怎麼個死法。為了不給你添麻煩,我有必要提醒提醒你:林大人是被我害死的,用的是劇毒,順手的話不會留下痕跡。若是這樣,你就秘密處決我;要是留下痕跡,難以掩遮,你就公開審判,把賬推到長毛頭上。長毛作亂,派刺客謀殺朝廷大員也在情理之中,我隻好冒稱長毛刺客了。什麼?你要等皇上密旨。你剛當官吧。你也太不老練了,你要真接到什麼密旨,你的死期也就到了。你害怕了吧?現在是你的關鍵時刻,這件事辦好了,你會得到重用;辦不好,就落我這下場。你明白過來了,明白了就好,跟明白人打交道不拖泥帶水。

反正我要死了,說出來也沒關係。長毛造反,把皇上給打懵了,派去的欽差逃的逃亡的亡,滿朝文武束手無策。這時,皇上接到林大人的折子,折子並沒有涉及長毛造反。林大人壓根就不知道中原的事情,皇上卻讚不絕口,說是長毛逆賊的克星到了。大臣們都感到莫名其妙,折子裏談的都是引水澆地的事情。誰也沒想到林大人有這手絕活,以戴罪之身,在塞外荒漠修渠引水,勸民農桑。皇上敲著折子問大臣們:戈壁荒漠都讓他整活了,幾個長毛算什麼?皇上痛心疾首,悔不該當初聽信讒言,撤了林大人的職,否則英國人早讓林大人打趴下了。這倒好,英國人法國人欺負咱們,還把聖經耶穌搬來,教唆洪楊搞拜上帝會造反。大臣們越聽越糊塗:林則徐修渠引水跟剿長毛有什麼關係?皇上到底是皇上,龍案一拍:說你們蠢你們真是蠢到家啦,水木金火土,大清屬什麼?屬水呀!前明屬火’老祖宗以水攻火,滅明朝立大清。洋人打哪兒來的?打海上來,那是水裏頭最大的,弄得咱大清沒辦法。大臣們全明白了,原來水是大清的命根子,誰能治水誰就是大清的頂梁柱子。

當年整林大人的那些大臣氣得直跺腳,他們本想把林大人旱死在戈壁灘上。流放地有兩處,一個在寧古塔,一個在伊犁;大臣們都知道寧古塔在黑龍江邊,卻不知道伊犁是西域荒漠上的一條河。到了伊犁還不算,還要給河戴上籠頭,按在大大小小的渠道裏澆灌莊稼。你說皇上能

不服他嗎?連整他的人都服他。

按理說林大人該知足了,兩次出山當欽差,世所罕見呀。聖旨剛到伊犁,林大人又奏一本,亂子就出在這個折子裏。厚厚一摞,洋洋數萬言,皇上以為他有什麼驚人之舉,一宿沒睡,挑燈夜讀,把臉都讀白了。我們這些大內高手遠遠站著,守護著皇上,無論皇上醒著還是睡著,我們都得站著。最焦心的是皇上生悶氣。不知林大人給皇上灌了什麼迷魂湯,把皇上弄成這樣子,一會兒樂一會兒愁。我們聽見皇上咬牙切齒地口4:“林則徐呀林則徐,伊犁的牛羊肉吃多了,奶茶把你灌糊塗啦。”內務府總管提醒皇上:“林則徐醒著呐,他想把皇上弄糊塗。”皇上一下火了,順手給這閹鬼兩耳光:“朕是皇上,朕能糊塗嗎?”總管跪下隻磕頭。我們都跪下了。我們心裏明白林大人是無辜的,嘴裏還要大叫:林則徐該死林則徐居心叵測。

誰都看得出:皇上對林大人起疑心啦。朝廷多複雜,多少眼睛盯著皇上那張臉,皇上任何一點情緒波動,都會被大臣們加以渲染,醞釀成驚天動地的風暴。奏折雪片似的飛來,大臣們要議一議林則徐的言論。皇上隻好公開那個又長又嚇人的折子。折子是從伊犁傳來的,跟那裏的土地一樣遼闊無比,軍機大臣們要使出吃奶的勁兒才能接住那玩意兒。

禦前會議隻宣軍機大臣。人多嘴雜容易出亂子,關鍵是林大人的言論太出格了,誰也想不出他有那麼多怪想法。他大概在荒蠻的西域呆太久了,騎馬騎上癮了,他竟然認為大清的軍隊不能上陣作戰,都是因為八旗兵綠營兵駐紮在肥沃秀美的中原,戰馬不得馳騁於礦野,變成了似驢非馬的畜類,士兵出沒於酒肆歌樓變成細胳膊細腿的紈袴子弟。夫兵者凶事也,將士無凶悍粗蠻之氣,何以臨敵?胡人生於荒蠻之地。王族來自統軍,天子的神威與軍隊合為一體,銳不可當,漢唐兩朝的皇帝也隻在中原兜圈子,哪能跟大清的皇帝相比?康熙爺乾隆爺曾親率大軍,北抵蒙古,西至伊犁。伊犁是天馬的故鄉,乾隆爺在伊犁河邊的格登山上親筆寫下“皇清萬古”。滿山遍野的馬群盡歸我大清所有,乾隆爺說了,伊犁是大清的命根子,那條河裏奔騰的全是戰馬的神力。林大人便邀請當今皇帝親臨伊犁,重溫先帝的雄才大略,言下之意,要皇上騎上戰馬,禦駕親征,剿滅長毛。折子後邊還來了一句:皇清所以萬古者,天子與神駿寶劍合為一體也。大臣們都叫起來:這不是讓皇上當部落首長嗎?滿大臣性子直,一下子點中要害:他是諷剌咱大清起自關外,關外怎麼啦?關外人就不能做皇帝啦?

天下人誰不知道大清是胡人之後,可誰也不敢捅破這層紙,林大人偏偏捅破了。他以前不是這樣子,大概是在伊犁呆太久了,整日與胡人為伍,完全胡化了。折子裏的話擱在伊犁算不了什麼,拿到金鑾殿麻煩就大了。

皇上的臉都氣青了,大臣們火上澆油:大清的江山都是林則徐攪亂的,抽兩口煙解解乏,他就危言聳聽招惹洋鬼子,引來洋人的大炮、長毛作亂。他亂上添亂,沒有他什麼都好好的。

皇上終於下決心要除掉林大人,朝廷裏的事全交給曹振鏞曹大人。曹大人比林大人聰明多了,惡狼跑進皇宮他也會說是羊來了,就是來一隻老虎,他也會當貓打發了。內務府總管要我連夜動身,趕在林大人上任之前把他截殺。我帶了鋼刀還有毒藥。大人你想不想聽我下毒的細 節?對,你最好不要聽。我不辱使命,總算把事情幹成了,我的死期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