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會不會把我吃了,我真想讓它們吃了我。”
“它們吃過我好幾次啦。”
“你有幾條命啊。”
“它們吃了我兩個兒子一個丈夫,我這麼瘦,都是它們吃的。”
“他呢?”
“他莫事,他是老三,他可以活到五十歲他爸那個年齡。”
“你是他媽媽你為什麼不讓他多活幾十年?”
“破冰人活到五十歲就很不錯啦。每年冬天去當一回小夥子’一輩子當好幾十回小夥子,你說世上有這麼棒的男人嗎?”
“太可怕了。”
“你說我兒子是不是很棒?”
“他很棒。”
丫頭聲如蚊蠅,丫頭臉上跳著一團火。寒霜封住玻璃,那條冰河消失了。“閉上眼睛吧,看多了人受不了。”丫頭散了架似的倒在枕上。
“我年年都趴在窗戶上看,看一回軟一回,夏天就軟在石頭灘上,那要命的河啊,讓人心醉讓人不得安寧。”
“讓玻璃再亮一會兒吧。”
老婆子的鷹爪落到玻璃上咯吱吱響,玻璃就亮了,亮光照在丫頭臉上,像從她眼睛裏流出來一樣,她睡著了,那光還在閃動。
老婆子悄悄走出來,走到外間爐子邊。爐子裏的火焰跳得很厲害。老婆子氣都喘不過來了,“我給你保過平安,你要回來呀,你的女人從烏魯木齊來了,你得想辦法讓她一輩子跟著你呀。”
外邊嗚嗚響起風。這些天一直沒刮風。她的身體好像硬了,拉長了一大截,她聽半天,那確實是風。風從準噶爾大地刮過來,風從高高的天空刮過來,風往山裏刮,風順著河穀一下子衝了進去。
“風把我的話帶走啦,就帶一句話,帶聲平安就行啦,我老婆子隻讓你帶這麼一句。”
風確實把她的話帶到山裏。狂風呼嘯,疾行數百公裏,在天山腹地、大河的源頭,她的兒子和另五個人腰紮粗繩,手持十字鎬,輕手輕腳走在河麵上。河麵就像扇大玻璃,冰層是透明的。在冰層下邊水流瑞急,兩岸的山崖峭壁像披著白雪的大漢,那些粗繩就攥在它們手裏。河麵上的破冰人就像一群獵犬。群山帶著獵犬巡査河道。
老婆子看見那亮晃晃的冰玻璃,老婆子小聲說:“冰啊冰啊是我兒子的長命燈啊,你要亮下去你一定要亮下去。”
冰玻璃一直亮著。她看不清兒子的麵孔。
那六個人穿著皮大衣戴著皮帽子,臉上一個風雪鏡就像藍色的外星人,十字鎬一閃一閃跟神秘的新式武器一樣。野獸嚇得不敢動,藏在雪下邊輕輕地喘氣。
老婆子知道雪裏有熊有狼。
河道靜悄悄的。風吹不到山裏,可風能吹到河道裏。河穀就像山的喉嚨,一呼一吸就把河道弄幹淨了。雪落滿山穀,河道沒有雪,雪堆在岸上。
六個壯漢踩著堅冰。冰層再厚再堅硬,冰層也是玻璃,他們走在玻璃上。玻璃上的亮光呆滯起來,破冰人奔到岸上,貼著石壁摸索前進。在亮光消失的地方,冰層嘎嘎響起來。破冰人捂上耳朵。大河山崩地裂般怒吼著從冰層底下衝出來,長長地出著氣,破碎的冰塊一塊疊一塊,河流的衝力在搬運它們,很快就把它們壘成一座山。
破冰人變成真正的獵犬,嘴裏發出惡狠狠的嗚嗚聲一齊奔向冰山。他們揮舞著十字鎬瘋狂地衝擊著,必須在冰山凍實之前把它們搗開。
老婆子雙手伸在胸前,嘴裏憋憋著,眼窩裏閃射出神奇的光芒。“該死的冰啊!你擋不住我的兒子,我兒子一身神力,我兒子是鐵挖瘩,他們會把你捏碎。老頭子,老頭子,你睜開眼看看,咱們的兒子把冰搗碎啦!老頭子你睜眼看呀。你躺在墓坑裏,沙子不停地眯你的眼睛,該死的沙子!吹幹淨啦,老頭子你看吧,你仔細看,我們的兒子把山舉起來啦。”
那個力大無比的壯漢舉起一個大冰塊,奮力一扔,冰塊栽進冰窟窿,噴起高高的水柱。整個冰山塌落到激流裏,浮冰撲到岸上,又落下來,嚴寒很快把河麵封住,留下許多節疤。
破冰人從岸邊的岩石底下爬出來,繼續趕路。有一個破冰人,用十字鎬修理那些節疤,跟打磨玉石一樣,把冰玻璃鑿得又平又光。
老婆子知道這個破冰人是她的兒子。兒子心裏有一個女人。心裏有女人的男人總是把活兒幹得漂漂亮亮。
兒子收起十字鎬追趕前邊的人,兒子的腳抬得很高,冰玻璃的藍光在兒子身後升起來,兒子趕上同伴時,藍光又射向前方。河道的大玻璃亮光閃閃。
山外的大戈壁也閃出藍光,一直閃到老婆子的房子裏,亮光把丫頭驚醒了,丫頭從床上坐起來揉眼睛。“怎麼回事,天亮了嗎?”
“不是天亮,是我兒子的活幹得漂亮。”
“他怎麼搞出來的,不像星星的光,不像月亮的光,是寶石的光嗎?”
“是我兒子的光,你來看他,他離你太遠,他就這麼看你。”
“那他的眼睛得睜多大呀?”
“他站在河道上看你,河有多大他的眼睛就有多大。”
“除過太陽和月亮,還沒有誰這麼看過我。”
“那是一條大河在看你。”
“我太幸福了。”
“你應該這麼幸福一輩子,跟這樣的男人過一輩子,你天天都會幸福。太陽不會天天照你,可男人會天天照你。”
“我要他天天照我。”
“可他隻照了你一會兒。”
“是一會兒,”丫頭癡癡地望著老婆子:“我真羨慕你。”
“我這輩子嫁給這條河了,哪個女人能跟我比?它澆灌了一個綠洲,它那麼暴烈就是為了能從山裏跑出來,越過大戈壁澆出這麼一片綠洲,快馬幾天幾夜都跑不到頭的千裏綠洲,全是莊稼和果園。你見過這麼豐饒這麼遼闊的女人嗎,一條大河澆灌一個女人。”
那完全超出丫頭的想像。那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好多年前,在黃河人海的地方,正在上中學的美麗少女懷著夢想,應征人伍,來到天山腳下。一大幫女兵在墾區的邊緣看到這大河,濤聲震天,激流中浮現出一條條矯健的漢子,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他們在給奎屯河戴籠頭。軍墾漢子們告訴這些新來的女兵:這是我們的敢死隊,已經死了好幾十人。
那個最漂亮的女兵問:“敢死隊怎麼沒女兵?”人家大吃一驚:“敢死隊要女兵幹什麼?”漂亮女兵說:“我算不算兵?”大家都笑了。這個漂亮女兵是給首長當家屬的,她自己不知道,人家就逗她:“想在奎屯河裏混,除非你嫁給它。”
“奎屯河有黃河大嗎?”漂亮女兵告訴這些狂妄的男兵們:“我是從黃河邊來的,我就不信我進不了敢死隊。”
黃毛丫頭動真格了,呆著不走了,首長隻好滿足她的好奇心。首長認為這是女人的好奇心。大家都這麼認為。首長給水工團長叮嚀一番,水工團長給敢死隊長叮嚀一番。敢死隊長提心吊膽,緊盯著這個女兵,處處嗬護。
女兵竟然敢下水。不管天有多熱,奎屯河的水永遠是冰冷的,雪水刺人肌骨,婦女下水會喪失生育功能。衛生員提醒隊長,隊長腦袋嗡一下,跳進河裏,抓住女兵的頭發把她拎到岸上,女兵揚手給他一個耳光。女兵再下水就沒人再攔她了。
首長隻好讓政委把話挑明:你到這是給首長當家屬的,你不能讓首長絕後啊。女兵震驚、憤怒,牙齒咬破朱唇’流出比朱唇更殷紅的血。
那已經是冬天了,女兵裹上皮大衣,腰紮粗繩,攀河穀進山。隊長緊隨其後。隊長有保護她的使命。他們一直爬到大河之源,在冰雪的光焰裏,敢死隊長冒了他一生最大的風險,這個烈女子承受了他的大膽突進。這一切都是冰雪的火焰點燃的。在那火焰裏,女兵告訴敢死隊長,他從大河的波濤中升起的時候,她才知道什麼是小夥子。那簡直就是一個天神,一身銅亮的筋肉橫空出世。
女兵說:“你永遠都是小夥子。”
敢死隊長在這條大河裏滾爬三十年,五十歲那年還是個金剛小夥子。五十歲的小夥子進山後就被冰河吞沒了。他給這條河當了三十年小夥子,也給他心愛的女兵當了三十年小夥子。
首長把敢死隊長叫到司令部,首長打他一拳:“媽的,還是小夥子好哇,當一輩子小夥子吧。”敢死隊長一個立正,興高采烈結婚去了。
老兵們都說這是天意。這支部隊從陝北打到新疆,每次惡仗,首長總叫他當敢死隊長。敢死隊員一茬一茬死光了,敢死隊長一根毛都沒掉。大軍直逼奎屯河,首長把這條狂暴的河交給敢死隊長,隊長征服了這條河,也征服了女人的心。
隊長一直留在水工團,敢死隊改成破冰隊。每年都要交出幾條血性漢子。這條嗜死的河穀沒生命,然後才在遼闊的下遊澆灌出莊稼和果園。萬年荒漠眨眼變成綠洲。
這裏的土著居民大為驚奇,他們說這都是漂亮女兵帶來的吉祥。他們把這個漂亮女兵當成奎屯河的女人,而不僅僅是破冰隊長的老婆。
他們偉大的祖先曾經試圖征服這條河,每次都以慘敗告終。數百年前,一批來自中原的難民加人此列。難民中最漂亮的丫頭被選為大河的媳婦,坐上花轎,由幾個壯漢抬到天山深處大河源頭,新娘和花轎順流而下,不出幾百米就被大浪卷人河底。岸上的人哭聲震天,哭夠了,就商量對策,商量來商量去,得出一個結論:他們的女人奎屯河看不上。牧人們也是這麼說的。牧人們給河送過哈薩克丫頭送過蒙古丫頭,都是天鵝一樣的漂亮丫頭啊,一概不要,不要,白殼兒。人們期待更漂亮的丫頭,直到幾百年以後,這個黃河之濱的漂亮女兵撲通跳入水中,河才睜開眼睛。河麵的堅冰成了明亮的玻璃。大玻璃上清晰地映照出敢死隊長和這個情火如熾的女兵。隊長說:“這河吃人哩。”
“它想吃就讓它吃。”
“有哈薩克丫頭有蒙古丫頭有漢人丫頭。”
“那都是貌若天仙的丫頭,我超過了她們。”隊長說不出話了。
“這些傳說太陳舊了,應該有新的傳說,在新傳說裏,男人把丫頭護
送到河源,男人就不再是保鏢和勞力,男人就是這條河。”女兵輕輕一點,就把河的秘密點破了。
女兵不但沒有喪失生育能力,反而生出一個又一個壯實的男嬰,一連生了三個。
“我給大地帶來了豐收,”老婆子拍拍#癟的肚子:“我生了三個兒子,河生得更多。”
“我們排的節目就是這條河。”
“拍電影嗎?”
“是歌劇。”
“歌劇一定比電影好,瞧你這身段這小臉蛋,我兒子一定是看戲時看上你的。”
“是排戲的時候,他來看同學,遠遠坐在角落裏,突然大喊大叫,把我們嚇一跳,他說我們的戲不好,他沒受過專業訓練,他就動手改我們的劇本。”
“他是敢死隊長的兒子,他有這個膽兒。”
“原來的劇本控訴舊習俗對婦女的殘害,他這麼一嚷嚷,就改成一條充滿生命氣息的大河,女人非但沒有受到損害,生命的意義反而得以張揚。導演和編劇竟然認這個。”
“他是這條河裏長大的,他懂這條河。”
“他連我的舞蹈動作都改。”
破冰人教會她真正的舞蹈。大河與群山共舞,世界在那一瞬間改變了。他們走出劇場,走到南門,走到大十字,雪鳥紛紛,他說:“這是雪鳥。”她再次感到驚訝,她紅紅的小手上落了一隻雪鳥,她哽咽著,她說:“我在烏魯木齊生活了二十年,我從來沒想到雪是一種鳥。”他說:“雪為什麼不是鳥呢?從天空飛下來,有飛這麼遠的鳥兒嗎?”在他的語氣中,鷹也比不上雪鳥。
雪確實是一種鳥,是一種神奇的鳥。她一定要這麼一隻鳥。他答應給她。她期待著,她滿懷喜悅之情期待著。在她成為雪鳥的那天,她發現她肚子裏有一個小生命:一個比鳥還要小的小生命。
老婆子說:“女人應該有個大豐收,沒有豐收過的女人算什麼女人。”丫頭摸摸肚子,丫頭說:“我不害怕了。”
“剛開始肯定害怕,害怕隻一會兒。”
“現在我不怕了。”
天亮時丫頭睡著了。老婆子給丫頭掖好被子。老婆子想睡卻睡不著,她嘀嘀咕咕:“怎麼回事?”她到爐子邊坐一會兒。她看見桌子上的蘋果,蘋果是蔫的,她把蘋果吃掉,她想起來應該讓丫頭吃好蘋果。
院子裏全是雪,她鏟菜窖上的雪。有人敲門,她身子震一下,天剛亮,天空全是雪光。老婆子突然感到有點吃力,她走過去,輕輕拉開門。門口站著破冰隊的人,老婆子說:“你小聲點。”那人說:“勇敢的老太太老大媽,我們都知道你是勇敢的人。”
“別說了,我知道了。”
“我們六個人,隻回來兩個。”那人就哭了。
老婆子踢他一腳:“還是條漢子呢,哭什麼哭!”
“我們找屍體去呀。”那人哭著走了。
老婆子望著荒原那邊的群山,望著靜靜的冰河,老婆子眼窩裏的鷹一下子飛走了,再也看不到那炯炯的神光了,那眼睛一下子成了灰蒙蒙的麻雀眼睛。
她長出一口氣。她閉上大門。她下到菜窖裏揀出最好的蘋果,上來時在梯子上滑了一下,她的胳膊撐在菜窖口上喘了好一會,才爬上來。她進去時丫頭還睡著。她洗好果子。她坐在丫頭身邊。她眼睛裏沒有鷹了,可她眼睛裏有灰麻雀,那隻灰麻雀啾啾啾叫起來,她趕緊閉上眼睛,可她閉不住那啾啾聲。她臉上終於出現兩粒帶土腥味的淚,她捏在手裏,她小聲說:“這麼醜的淚,也好意思流出來。”眼睛不再流淚,眼睛也就空曠了,她可以放心地打量這個漂亮丫頭,不管她的眼睛有多麼空礦多麼荒涼,丫頭絕對是漂亮丫頭。她摸一下丫頭,把丫頭給摸醒了。她看著丫頭穿衣服,她說:“你媽媽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