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從湯府出來,李信騎著馬,帶著兩個仆人,一名馬夫,直往宋門走去。

剛出宋門,看見十字路口聚了一堆人。他策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個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個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為的這孩子從他手中搶了一個燒餅。李信喝住了商人,跳下馬來,走近去看看地上的孩子,抬起頭來嚴厲地瞪了商人一眼,說:“為著一個燒餅你用著生這麼大的氣?他瘦得不成人形,經得住你拳打腳踢?打出了人命你怎麼辦?”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氣,又見他騎著高頭大馬,跟著仆人和馬夫,嚇得不敢說話,從人堆中溜走了。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過十三四歲,討飯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隻手拿著打狗棍,一隻手緊緊地攥著已經咬了兩口的燒餅,睜著一雙眼睛望他。李信隨即命仆人替孩子買碗熱湯和兩個蒸饃充饑,再替他買一個討飯的黑瓦碗。

這時成群的逃荒難民湧來。難民中有好些是杞縣人,還有人曾經見過李信,都知道他就是每年冬、春設粥廠和開倉放賑的李公子。難民把他團團圍住。有的叫著:“李公子你老積積福,救救我們!”有的伸出手等他打發。李信身上隻帶了二三兩散碎銀子,掏出來交給一個仆人,叫他買蒸饃燒餅,每人打發兩個,對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給幾個黃錢,讓他們能買碗熱湯。吩咐一畢,他就分開眾人,準備上馬離開,忽然聽見人群中有誰小聲問道:

“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個聲音答道:“是杞縣李信。他老子李精白做過山東巡撫,首先替魏忠賢建生祠,十分無恥。今上登極,魏閹伏誅,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係閹黨之子,不為士林所重,故專喜賑濟饑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釣譽的事,籠絡人心。”

李信猛地轉過頭去,恨不得三拳兩腳將兩個談論他的人打死。這時看熱鬧的人正在散開,不少人邊離開邊回頭看他。人群中有兩個方巾儒生背著手緩步向吊橋而去,並不回顧。他猜想必是其中一人對他惡意譏評,但是他想起來《留侯論》中的幾句話,忍了一口氣,跳上馬,抽了一鞭,向南揚長而去。

他本來心中就很不愉快,這個人的話更狠狠地刺傷了他。當天啟三年,東林黨人開始彈劾魏忠賢時,他父親李精白在朝中做諫官,也是列名彈劾的。不知怎麼,李精白一變而同閹黨暗中勾結,三四年之內就做到山東巡撫。天啟末年,全國到處為魏忠賢建生祠。李精白首先與漕運使郭尚友在濟寧為魏閹建昭忠祠,隨後又在濟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對魏忠賢歌功頌德,極盡諂諛之能事。當時諂事閹黨,不僅讀書人視為無恥,連一般市民也很憎恨。至於替魏忠賢建生祠,更被認為是“無恥之尤”。對此李信曾寫信苦諫,勸父親以千秋名節為重,趕快棄官歸裏。但是李精白的大錯已經鑄成,不能挽回。李信氣得哭了幾天,避不見客,恨不得決東海之水洗父親的這個汙點。魏忠賢失敗之前,升李精白為兵部尚書銜,以酬謝他首建生祠之功。由於李信苦諫,李精白稱病返鄉,同時和閹黨的關係也稍稍疏遠。不久崇禎登極,誅除閹黨,因知李精白與閹黨交結不深,將他從輕議罪,判為徒刑三年,“輸贖為民”了事。李信在二十歲那年,中了天啟七年丁卯科舉人,由於家庭關係,絕意仕途,不赴會試。明末士大夫間的門戶成見和派係傾軋十分激烈。李信盡管文武全才,卻因父親名列閹黨,深受地方上縉紳歧視。特別是杞縣離商丘隻有一百多裏,本縣縉紳大戶不少與商丘侯家沾親帶故。侯家以曾經名列東林,高自標榜。凡是與侯家通聲氣的人,更加歧視李信。李信愈受當權縉紳歧視,愈喜歡打抱不平,周濟窮人,結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歧視他的人們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麼把柄,又因他畢竟是個舉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親戚朋友,對他莫可如何。李信見天下大亂,很愛讀“經世致用”的書。他對國家治亂的根本問題看得愈清,愈譏笑那班隻知征歌逐酒、互相標榜的縉紳士大夫,包括侯公子方域在內,不過是“燕雀處於堂上”罷了。如今他因周濟了一群逃荒難民,被人惡言譏評,揭出他父親是閹黨這個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憤怒,但也無可奈何。

禹王台這個地方,相傳春秋時師曠曾在此審音,所以自古稱做古吹台。到了明朝,因將台後的碧霞元君廟改為禹王宮,所以這地方也叫做禹王台。禹王台的西邊有一高閣,上塑八仙和東王公,名為九仙堂。九仙堂背後有座小塔,塔後有井一眼,水極甘潔,名叫玉泉。圍繞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稱為玉泉書院。實際上並無人在此講學,倒成了大梁文人詩酒雅集的地方。這時重陽已過去十天了,西風蕭瑟,樹葉搖落,禹王台遊人稀少。道士們因為今日是杞縣李公子和陳留陳舉人在此約朋友飲酒作詩,一清早就把玉泉書院打掃得一幹二淨,不讓閑人進去。當李信走進書院時,社友們已經開始作詩填詞。

陳子山一見他就抱怨說:“伯言,湯府裏什麼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經快近中午,我們等不著你,已經點上香,開始作詩。今日不命題,不限韻,不願作詩的填詞也行,可必須有所寄托,有‘兼濟天下’之懷,不可空賦登高,徒吟黃花,寄情閑適。目今天下潰決,滄海橫流,豈‘悠然見南山’之時耶?……快坐下作詩!什麼事竟使你姍姍來遲?”

李信賠笑說:“湯母偶感不適,弟前去問安。勞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陳子山說:“你快坐下來作詩吧,一炷香三停已經灼去一停了。”

“子山別催我急著作詩,先讓我同宋先生談幾句話。怎麼,宋先生何在?”

“宋先生同我們談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萬端。他過於謙虛,不肯作詩,找老道士閑談去了。”

李信立刻去禹王台找到宋獻策,攜手登九仙堂,憑欄眺望一陣,說道:

“獻策兄,我本來想同足下暢談天下大事,恭聆高見,可惜諸社友詩興正濃,且此間亦非議論國事地方,隻好下午請移駕寒齋賜教。昨日兄雲有一事須弟幫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勞?”

獻策笑著說:“大公子有一鄉試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啟東,可還記得?”

“自從天啟七年鄉試之後,十二年來我們沒再見麵。去年弟來開封,遇到一個盧氏縣人,聽說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舉人功名也弄丟了。上月聽說他怎麼投了李自成,下在盧氏獄中,判了死刑,詳情卻不知道。一個讀書人,盡管鬱鬱不得誌,也不應該去投流賊。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麼?”

“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啟東從北京回來,繞道西安訪友不遇,轉回盧氏。李自成對他十分仰慕,且對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從商州境內經過,出其不意,強邀而去。牛啟東費了許多唇舌,才得脫身回家。地方士紳對啟東素懷忌恨,知縣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將啟東下獄,判成死罪,家產充公。可惜啟東一肚子真學問,抱經邦濟世之誌,具良、平、蕭、曹之才,落得這樣下場!”

“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學,抱負不凡,不過我聽說他確實投了李自成,回來竊取家小,因而被獲。”

獻策笑一笑,說道:“且不論公子所聽說的未必可信,即令確實如此,弟也要設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群雄角逐,安知啟東的路子不是走對了?”

李信大驚:“老兄何出此言?”

獻策冷靜地回答:“公子不必吃驚。弟細觀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會久了。”

“天意雲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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