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這故事在我肚裏藏了二十年了,其中的英雄們早已死光了。每次想起來這個故事,我的眼前就展現了無邊憂鬱的、蕭條的、冬天的北國原野,而同時我的心就帶著無限淒惘,無限同情,懷念著那些前一個時代的不幸的農民英雄。我了解他們的生活,也了解他們的心。當他們活著的時候,中國的農民還沒有發現他們應走的革命道路,至少在北方農村中還沒有出現像摩西那樣人物。因此,我的這些朋友們雖然不顧一切地要做叛逆者,卻隻能走那條在兩千年中被屍首堆滿的,被鮮血浸紅的,為大家熟悉的古舊道路。這條路隻能帶向毀滅。

但這是曆史的限製,我們不能夠錯怪他們!我的故鄉是在河南西南部的一個角落,閉塞而落後;在以前,土匪是這地方的有名特產。我出生於破落的地主之家,雖然我愛農民,但不是“農民的兒子”。如今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我的靈魂裏還帶有“知識分子氣”。因為有自知之明,在這部小說中,我安安分分的忠實於我所了解的曆史現實,用我所慣用的筆,喜愛的色彩,烘托出那時代和那地方的風景和氛圍。

畫出我的那些朋友們的本來麵貌。我不敢強不知以為知,為說教捏造謊話,拿公式代替形象。敬愛的讀者們,你們大概都知道,在抗戰期間我寫過新生的農民的典型。但是在這一部小說中,農民英雄們全沒有“新生”,看不見一點光明。

一年前,胡風派的朋友們曾經對我的作品展開了熱烈的批評,不管他們的批評態度使我多麼地不能同意,我一直把他們當做我的畏友,感激他們對我的鞭策。他們說我的《差半車麥秸》是革命的公式主義,《牛全德與紅蘿卜》自然也是,而且他們從後一部作品中斷定我創作人物的本領已經完了。他們忘掉了一個事實,就是《差半車麥秸》這小說發表於抗戰開始後的次年春天,也可以說是最早地寫出了從落後到新生的農民典型。這之前沒有公式,這之後漸漸地成了公式。

胡風派的朋友們一麵在批判著這種公式,卻一麵在這一種公式裏打跟頭,創造著公式的工農英雄。至於他們說我不能夠再創造出新的人物,那不是一向目空一切地小看慣圈外朋友,便像人們在憤恨時所發的咒語一樣。咒語照例隻代表主觀願望,要是咒語都靈驗,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客觀的真理可講?我當然不相信“一咒十年旺”這句俗話,但我相信至少在十年內我的人物不會有枯竭的時候。在這部小說中我又寫出了幾個人物,在下一部小說中可能會寫出更大更多的典型性格。

我不是故意要唱一出《三氣周瑜》,隻是因為我既然從事於小說寫作,寫性格是我的份內之事。

雖然這部小說的故事在我的肚裏藏了二十年,卻一直沒有決心把它寫出來。

二十年來,我不知多少次在談興勃發時,對著好友,微帶著惘然的心情,像談一段曆險記似地談這個故事。人們大概都愛讀梅裏美的《西班牙書簡》和《高龍芭》,愛讀普希金的《複仇豔遇》,愛看十八九世紀歐洲作家們所描寫的海盜和騎士生活,自然也愛聽我們本國的《瓦崗寨》,愛聽《水滸》。也許是由於這同樣緣故,朋友們常常被我的故事吸住,對其中的人物發生興趣。特別是近幾年來,每一次同朋友們談過了這個故事,總有人慫恿我把它寫出。前年暑假,我到成都,留住在東方書社。一天晚上,東方請客。席散後,葉聖陶先生,董每戡兄,東方的王畹薌經理,和我在院中吃茶,隨便聊天。不知怎樣引起的,我把這故事又從頭到尾地講了一遍。

當時葉聖陶先生曾勸我把它寫出,王經理也很打氣。從這天晚上起,我才有寫的決心。若沒有這次閑談,也許這故事會永遠放在心裏,等將來埋在土裏,永遠也寫不出來。

如今記不得開筆的準確日子,想來大概是八月初吧。天熱,心亂,事繁,寫得很慢,到九月初才寫了四章或五章,隻有第四章是在平靜的心境中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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