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第十章

12.

李潔抒死後,我開始寫日記。

我從小到大都痛恨日記,我認為日記是一種愚蠢的東西。但我又發現越愚蠢的東西往往是越容易的東西。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老師逼著我們寫日記,每周上交一次當作業檢查,我都是到了星期六中午才開始動筆,一口氣補上七天的。第一天我寫“今天我拾到一塊香橡皮,交給了老師,老師表揚了我,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第二天我寫到“今天早上我扶一個老奶奶過馬路了,老奶奶說,謝謝你小朋友,我說,這是我應該做的。”第三天我寫到:“今天幹值日我忘了帶條帚,老師批評我了,我爭取改正,做一個合格的少先隊員。”第四天我寫道“放學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雨,我把自己帶的傘和一個一年級小同學共用,一直把她送到家為止,小同學問我,姐姐,你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叫紅領巾。”第五天我寫道“長大了我要到公共汽車上當個售票員,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之中去。”……這就是我最初的日記,在我看來日記必須要這樣寫才行,要不就不是日記了。日記要記下自己在平凡生活中創下的豐功偉績,和要檢討的事情。全天下日記的藍本就是雷鋒日記,在雷鋒叔叔寫日記之前這天底下根本就沒有日記,日記這種文體應該是雷鋒叔叔發明的。

現在我又開始寫日記了,這是我自小學三年級之後重新開始寫日記。因為李潔抒死後沒有人跟我說話了,我肚子裏那些話如果不及時說出來就會在身體裏發黴,所以必須自己對著自己說出來才行。我的每篇日記前麵都注明日期和天氣情況,日期注法不是寫真實年月日,因為當前是何年何月對於我從來都毫無意義,日期注的是李潔抒死後第多少多少天,比如“李潔抒死後第21天,天氣晴轉多雲”“李潔抒死後第58天,晴,西北風”,在這裏李潔抒的死成了一個界線,就像耶穌誕辰是一個界線一樣,耶穌誕辰之後為公元後紀年,耶穌誕辰之前為公元前紀年,同理,李潔抒的死也改變了我的紀年方式,李潔抒死之前的日子仿佛為公元前,李法抒死後的日子則為公元後。我在這些日記裏記錄了李潔抒死後發生的一點一滴,並且把自己對這些事情的看法直言不諱地說出來,我在寫這些的時候總是想象著這些文字會被李潔抒看見,還想象著她嘻笑怒罵的反應。我在日記裏還一遍遍地表示要活下去的決心,我寫道:“人生是無聊的,但是我要比它還無聊,我一定要用我的無聊打敗它的無聊,我一定要一古腦地一根筋地頑固地偏執地耍賴地活下去,我要壽終天年,計劃活到八十七歲。”

李潔抒死後,我的周圍變得空曠起來,像荒郊野外一樣了。整整一個冬天我像冬眠一樣窩在房子裏不出門,我突然發現近幾年來除了李潔抒我其實什麼人也沒有交往過,在這個世界上我幾乎什麼人也不認識,別人也不認識我。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有時候我會突然覺得李潔抒並沒有死,電話鈴偶爾響起來,我急忙跑過去抓起話筒,我想也許是李潔抒打過來的,約我下樓去吃飯。她的房子還空著,有時候我聽到樓下傳來什麼響聲,就會誤認為是李潔抒回來了;我下樓經過她的門口時,總想伸手去敲敲門,我覺得也許那門會突然打開來,李潔抒笑盈盈地站在門口。係辦公室裏寫著“李潔抒”名字的信箱剛開始還在,並且還是常常有信寄來,那些信封上李潔抒三個字寫得真真切切,更給我一種斯人猶在的感覺,那些寄信人就是認為李潔抒還活著才寄來的呀,我對那些寄信人頓時充滿好感,我把那些信認真地塞到李潔抒的信箱裏去,想她不久就會拿著鑰匙來打開,取出那些信來——這信箱卻在寒假臨近時被取消了,因為係裏又調來一名新老師,李潔抒的信箱就轉給新老師了,上麵李潔抒的名字改成了別人的名字,我為此生了好幾天氣,對那新老師懷恨在心。從此我到辦公室再也看不見李潔抒的信箱了,信箱的消失提醒我,李潔抒真的不在了,她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了。

整整一個冬天,我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如果非出門不可,那就是出去弄吃的,去搜尋食物。時間久了,我照照鏡子,發現自己臉上表情呆滯,眼神明滅不定,仿佛有幽靈在臉上徘徊。我像某種晝伏夜出的穴居動物,比如鼴鼠。係裏有個比我稍稍年長的女同事意味深長地勸我,人到了一定年齡,還堅持獨身生活是不利於健康的。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無非就是認為我這個老姑娘性壓抑並且已經心理變態。我還知道這麼認為我的人不止一個,也許我前麵走,後麵就有人戳脊梁骨——我才不怕呢,說吧,說吧,讓他們說吧,反正我就這樣了,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我常常站在涼台上往下瞅,看一樓小院子裏王左家的白癡兒子才才。才才過了年又長了一歲,十七歲了,差不多該是上大學的年齡了,他的身體比去年又胖了一圈,又長高了一截,走起路來像一輛重型坦克那樣轟隆隆地軋過來。才才還是喜歡昂首向天,比比劃劃,同時嘴裏自顧自地咕咕囔囔,有時聲音小些,有時聲音大些,聲音大時我能聽出那口氣仿佛正在論辯著什麼,也許是一個哲學命題吧,比如,世界的本原是什麼?人為什麼活著?他臉上大多數時候都還是那麼祥和,常常帶著最單純最原始的笑意,偶爾我看見他不知何故憤怒過一次,那是不折不扣的憤怒,決不是亂七八糟的煩惱,那麼具有突發性和原生性,那麼具有動物性,並且轉瞬即逝。慢慢地我開始羨慕他了,我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一定發現了人生的真諦,隻是他沒法用清晰的語言完美地表達出來,使得人們把他誤解為了白癡——天才和白癡之間隻有一步,真理和謬誤之間隻有一步。我呆呆地倚在涼台欄杆上,久久地看著樓下的才才,有好幾次我甚至萌發出要去接近他,並且和他一起探討或者幹脆向他請教的念頭來。

李潔抒的一筆稿費寄來,我替她去郵局取出來,用那錢買了兩大捧鮮花,坐車去了那個野山坳裏的公墓。那是一個雪後的晌午,我把花放在她墓前,那五彩繽紛的花在雪地上顯得更加嫵媚了,像婚禮一樣嫵媚。我在她的墓旁坐了整整一個下午,無聲而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平平常常的見聞,我總覺得李潔抒死後就對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隔膜了,媒體再強大也是輻射不到陰間的,所以需要時常過來對她說一說,讓她的思維跟得上這個時代。要不哪天我也死了,到天堂去見到了她,因為相隔了太久的歲月,我們談不攏了怎麼辦呢?比如她總是說著1999年以前的事,我卻說著2060年左右的事,我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怎麼對話呢?我現在說說這些,就是為了到那時候我們見麵之後不需要過多的鋪墊和適應,像從來沒有分別過一樣。黃昏時,夕陽映照著雪地和雪地上的花,所有一切都掛上一層無可奈何的豐姿綽約。我起身向著山外走去,回頭望望李潔抒小小的墓碑,她的墓碑像她的人一樣小小地立地那裏。我想現在也許隻有我和簡棧機會來看看她的,至於林之瞳老古他們是不會來的,老古有新老婆管著,也許連死人的醋都要吃,林之瞳用自己的謹小慎微換來了那麼好的口碑和那麼大的牌坊,容易嗎,偷偷地祭掃死去情人的墓若被人發現了就會使自己的口碑和牌坊倒塌,如同良家婦女失去貞操。

我捱著日月,或者說日月在捱著我。一直到來年春天,我的生活才出現了一點轉機,和柳樹一起發出了嫩芽。一個初春的日子我的日記是這樣寫的:

“時間:李潔抒死後第120天天氣:晴,南風三級

今天早上我有課。7:25打電話時,我還在睡著,我在鈴聲裏醒來,牆上的石英鍾正好指在7:25上,我並沒有去接電話的意思,因為我知道這個電話在這個時刻一分一秒都不差地響起來,從來隻響兩下,從來都不是讓我接的,而隻是為了把我叫醒,即使是我及時地去接了,那邊也會溫柔地把電話鍵摁下。可是今天不知怎麼回事,這電話響了兩下之後,還在響著,一直一直地響下去了,看來我不去接是不行了。我把電話接起來,那邊說,我是曹西風。我興奮地語無倫次:是你呀,天哪,你怎麼想起來給我打電話的,這些年你寄來的賀卡我全都收到了,你怎麼想起來給我打電話的,你送我的桃木小劍我還保存著呢,現在掛在一隻布娃娃的脖子上。曹西風說他挺想念我,我說我也是。後來我一看表說,壞了,我得去上課啦,我今天一二節有課。曹西風說,我知道你今上午有課。我說你怎麼知道?他說,如果我不知道,那我怎麼每次打電話叫你起床?我說,天哪,那個7:25原來是你呀,這怎麼可能呢,這麼遠,而且,你怎麼會知道我什麼時候有課,還有,你為什麼這麼久了就是不讓我知道是你幹的呢?曹西風解釋說,他從學生時代就暗戀著我,隻是一直沒有勇氣向我表白,他一次次去我們宿舍,總是不知道怎麼向我表達,他有哈姆雷特一樣猶豫不決的性格。後來我突然和他們宿舍的大樹好上了,他受到沉重打擊,隻好賭氣地和我們宿舍的川妹子老七好了,畢業後我們全都作鳥獸散,曹西風回到老家武漢後不久就和一個會計結了婚,領了結婚證還未舉行儀式,結婚的消息還未完全傳開呢,不到七個月就又辦了離婚手續,這樣悄悄地結悄悄地離,大家基本上都不知道他有婚史,他填個什麼檔案表格依然在“婚姻狀況”那一欄裏填“未婚”,他像生天花一樣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裏把人生該經曆的重要環節都經曆過了。他常常打電話到一些老同學那裏詢問我的情況,知道我至今未婚,所以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但又出於靦腆和害怕拒絕,遲遲沒有表白,他知道我從學生時代就有早晨起不來床沒法上課的毛病,聽到起床號從來不肯起床,欲和床鋪共存亡,不得已查早操的小幹部們挨個宿舍來查了,這才胡亂穿上衣服下樓去,等趕到上早操的地方,站到隊列裏麵,又俯下身子去把鞋帶係好,剛剛直起腰身來,就聽到喇叭裏音樂的尾聲並說“廣播體操做完了。”做完操點名,我大喊一聲“到——”,這才是我下樓來的唯一目的,點完名又馬上回宿舍繼續睡覺,連早飯也不吃,能一直睡到中午。曹西風料到青山易改本性難移,就打114查號台查到我學校和係裏的號碼,又通過係裏秘書查到我宿舍的號碼以及我每學期課程安排情況,每每在有課的早上的7:25打電話來叫醒我,他非常體貼,覺得7:30有點晚,怕時間不夠用,而7:20又有點早,少睡五分鍾損失慘重,所以就選擇了7:25——他長期以來就用這種神秘而戲劇化的方式執著地表達著戀情。“

7:25竟然是曹西風,是那個曾經在大學最後一個春天裏送過我一枚避邪的桃木小劍的曹西風,那個畢業紀念冊上以一片狂風中的鬆林為背景的黑發飄揚神色蒼茫的曹西風,那個和我們宿舍裏的老七戀愛過的曹西風——現在他說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其實是我!

7:25在我單身一人的寂寞生活裏曾經給了我多少暇思,常常充當我走投無路時最後的愛情。在我還不知道他是誰的時候,我的神經叢已經通過漫長的電話線越過千山萬水在茫茫空中與他的神經叢相連接了,在不知道他是誰的時候,我已經在漫漫孤獨之中把他當成了一個默契而無形的朋友,接受他並習慣他了。當我知道7:25的謎底:曹西風,我一方麵為真相大白而從此失去了一個隱形伴侶而遺憾,另一方麵又為得到一個確確實實的大活人而興奮。

從此我和曹西風熱線連絡起來。我們每天都通電話,在電話裏寫中篇小說或者長篇小說。我們顛三倒四,為說話而說話。有時我接到他的電話,他隻是為了問我吃中飯了沒有,我說吃了,他又問,吃的什麼,我就說吃的什麼;如果我說還沒吃呢,他就說,那你趕快去吃。有一個周日早晨五點半,他打電話過來,說他要去跑步,建議我也去跑,我說,你神經有問題,我隻有上高三的時候才起過這麼早,你害我呀,我醒了再也睡不著了,一天都要害頭痛,再說就是跑步,隔著兩千多裏地,我怎麼和你一起跑呀。結果那天早上我睜著眼熬到七點半,然後下樓買飯,先後遇見三個同事,他們見了我全都很驚訝,第一句話都是“你今天怎麼起這麼早呀?”他們覺得一個早晨起不來床的人突然活得這麼積極進取起來一定是有問題了。我的生活的確是出了問題,我可能是在戀愛吧?戀愛這個詞現在我已經不愛說了,覺得有點那個,說搞對象又太俗,那我在幹什麼呀,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用一根上千裏的電話線牽引著想象和扯淡。每次失戀我都覺得這人類沒希望了,現在又覺得人類還是有希望的,我從曹西風身上看到了人類的希望。我和曹西風也說那種綿綿情話,但從不說出“我愛你”這三個字,這三個字即使到了唇邊我們也要咽回去。他不說大約是因為矜持,覺得說這話的火候還不到,就像他打了這麼久這麼久的電話才終於決定要告訴我他是誰一樣——其實他不說也等於說了,有課的早上在7:25打過來的電話,那兩下鈴聲仿佛就是在說“愛——你——”我不說是由於我在婚戀上的屢戰屢敗,還有,李潔抒的一個個愛情鬧劇悲劇以及她的死,這些加在一起已經使我對風花雪月覺得虛無和無足輕重,像打了愛情疫苗一樣對愛情這種病毒產生了抗體——我不願把現在我和曹西風的關係看成是愛情,如今我回避“愛情”這個在大街上熟稔得像爛白菜一樣的名詞,而想發明出另外一個更新鮮更凝重的名詞來替代它,總有一天我要發明出一個詞來,現在我倒願意把我萌發出來的對於曹的興趣看成是我生命的回光返照——自從李潔抒死後我一直對什麼都打不起精神來,偶然的放浪形骸全都像是回光返照。什麼是愛情呀,我不知道。愛情也許是一種易複製、發作突然、殺傷力大的病毒——愛情在這個2000年的春天的確是一種病毒,我看《參考消息》,上麵說目前有一種頑強的計算機網絡病毒正在迅速蔓延,使許多專家們束手無策,這種計算機網絡病毒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我愛你”,計算機上出現“我愛你”也就等於“我害你”了。無數男人對無數女人說過“我愛你”,無數女人對無數男人說過“我愛你”,也就是說無數男人把這種病毒傳染給女人,無數女人把這種病毒傳染給男人,交叉傳染。我倒希望有人也將這三個字換成別的說給我聽聽,別直接用漢語說,讓我聽了噎得慌。換成英語“Iloveyou”就比用漢語“我愛你”要讓人稍微舒服一點,可是用英語這樣說的也太多了,聽起來差不多跟漢語一樣要命了,要是用西班牙語或者蒙古語來說,可能聽起來會新穎一點,能讓人怦然心動一點吧。另外這世界上所有流行過的示愛方式都已經過時,我雖然在婚戀上不盡人意,但我仍然慶幸那些向我表達愛意的笨拙的男人用了跟任何人都不重樣的求愛方式,一個是突然跳出來問我“你說,大明湖裏有沒有魚?”一個是天天上班一樣來靜坐,拿個大紅粉餅楞頭楞腦地說“給——”,這一個更與眾不同,不讓我知道他是誰,分秒不差地打長途電話叫我起床堅持了好幾年。我真的很慶幸沒碰上那種拿著玫瑰花撲通一聲下跪的男人,或者那種到廣播電台點歌吵鬧的男人,“心痛你的人是我,牽掛你的人是我,是我,是我,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