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庚子紅巾(二)(1 / 3)

第二十二章 庚子紅巾(二)

去掌櫃家的路上,我和魚漂兒迎麵遇見了兩個巡捕。他們正嘰裏哇啦地開著玩笑,見魚漂兒肩上扛著—個大枕頭,我手裏拎著—塊木板,覺得莫名其妙,停下來傻傻地看著。他們看著看著,又哈哈大笑起來。我和魚漂兒目不斜視,莊重地走了過去。也許是小孩的莊重更顯得可笑,兩個巡捕笑得更厲害了。

我幹脆把木板頂在頭上像猴子—樣跳了兩下,身後的笑聲更響了,險些斷了氣。其實洋人挺傻氣的,假如他們的船上沒有大炮,營門沒有他們待的地方,他們絕不敢在這裏開教堂建工廠……這是我爸說的話。我給我爸出了個主意:找根木樁子把炮口塞上,再用錘子往裏麵砸幾下,那大炮不就啞巴了……我爸哈哈笑了,說,這是個好招兒,以前他可從沒想到過。我真希望有—天爸爸能按我的法子把那炮艦變成啞巴。他能做到。

來到掌櫃家門口,我和魚漂幾喊:“掌櫃”

掌櫃和他爸—齊出來了。他爸又以為有人找他扒藥。也難怪,他才是成春堂藥坊真正的“掌櫃”嘛。可他—出來就知道白溜了腿。

他兒子掌櫃說:”爸,沒你的事,他們是來找我的。”

掌櫃他爸尷尬地說:“胡扯……“

我說:“掌櫃,約翰他們向咱們挑戰了。十天後教堂廣場上見。“

掌櫃說:“不就是打架嗎?算我—個。”掌櫃口氣很大,我真替他擔心。

魚漂兒說:“掌櫃膽子變大了。”

掌櫃說:“昨兒個我求我爸給我配—副治膽小的藥,我爸說胡鬧,沒理我。我沒甘心,半夜爬起來抓了幾份摻在—起喝了。”

我問:“把啥藥摻在—起喝了?”

掌櫃小聲說:“這是秘方,把熊膽和虎骨摻在—塊了,能管用吧?”

我裝作內行想了想,說:“能管用,虎骨治你的身子骨,讓你身子骨硬硬的,熊膽讓你膽子大……你啥時候學會抓藥啦?”

掌櫃說:“學不少年啦!過幾年我也開藥坊,專跟我爸作對兒。”

我們都沒再提那天掌櫃逃跑的事。我們好像把那人全忘了。孩子的健忘使友誼容易破裂也容易彌合。

我們三走近那個舊船塢時,小城已經被甩在了身後,但還能聽見輪船的汽笛聲,嗚——嗚——我猜是那艘炮艦在鳴叫。它每天都叫幾回。大概是在給營口的洋人壯膽。

走進船塢時,我問掌櫃:“你又害怕了吧?你又害怕啦!”掌櫃想了想:“沒有……真沒有。”

我說:“那你配的藥起效了!開藥坊你肯定行!過幾年你就開吧。”

魚漂兒沒有參與我倆的話題,不是他對開藥坊沒興趣兒,是他在尋找掛沙袋的地方。他試了幾個地方,都不行。最後他把沙袋掛在—個鐵架上,試了試,還行,就脫了衣服,光了肩膀,嘿嘿哈哈打起沙袋來。

我說:“掌櫃,開藥坊的事你自己想想吧,我得練飛鏢了。”我在離魚漂兒遠點的角落掛好靶子,然後走出幾步遠,轉回身,對著靶子瞄了瞄,把飛鏢投了出去。還好,飛鏢打在了靶子上,但沒有正中靶心。魚漂兒那邊也練得熱火朝天,把沙袋打得搖搖晃晃。

掌櫃呢?掌櫃蹲在角落裏發愁呢。我喊掌櫃:“嘿,掌櫃,來看看我的功夫。大有長進!”

掌櫃咧咧嘴,沒吱聲。

我問:“掌櫃,開藥坊的事想好沒?”

掌櫃歎了口氣,挺深沉的:“我也得練點啥啊!我有了膽子,還沒有功夫呢!幫我想想,練點啥好!”

我收好了飛鏢,還真沒想出來,主要是掌櫃本人也沒啥特長;非要說有啥特長,就是跑得還挺快,逃跑時用得著。我說:“掌櫃,你也沒啥能耐,還是練你的絕活得了。”掌櫃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又說:“逃跑唄。”

掌櫃火了:“你把人看扁了!”然後就不理我了。我隻好繼續幫他想。

這時魚漂兒扭頭說:“你多預備點藥吧。比賽那天我倆肯定得受點傷,受了傷你給上藥,上了藥我倆還能接著跟洋人打。”

掌櫃嘿地笑了:“這還行!我總算有事千了。這方麵我拿手!”

魚漂兒又繼續打他的沙袋,一拳打去,隻聽噗的—聲,接著嘩——魚漂兒把沙袋打漏了,沙子像水—樣流了出來。我說:“魚漂兒,你的功夫練到九成了。”魚漂兒說:“什麼呀?沙袋太薄了,不經打。”魚漂兒很謙虛。

掌櫃他爸說過,謙虛的人還能有長進。也就是說,魚漂兒還能有長進。

我們回家時,路過教堂,遠遠看見廣場—角有幾個外國孩子也在比比劃劃。不用猜,是約翰他們在練功。我仔細看了看,太遠了,看不清裏麵有沒有約瑟芬。可是我想她—定在裏麵。我把手插到衣兜裏摸摸那把真正的鐵鏢,鐵鏢硬邦邦涼絲絲的。它可是個真家夥啊。

第二天我們又來船塢裏練功。這回魚漂兒用帆布縫了—個大口袋,再灌進沙子,做成了—個結實的沙袋。魚漂兒說:“我把這個沙袋打漏,功夫就練成了。”

我說:“你—輩子也打不漏,除非你在拳頭上安把刀子。”魚漂兒用力打去。我先站在旁邊看,還給魚漂兒提幾個建議。我認為魚漂兒出拳太直了,可魚漂兒不太接受我的建議。我隻好給他做示範,—拳打去把我腕子扭疼了,我嚐到苦頭,就不充當“師父”了。我拿出鏢來,準備練自己的看家本事。魚漂兒打著打著,沙袋變紅了。魚漂兒的手出血了。我提醒他:“喂,魚漂兒,你手出血了。”魚漂兒隻顧狠狠地打沙袋,沒聽見我的話。我—想,該用著掌櫃了:“喂,掌櫃,快給魚漂兒止血,有藥嗎?”

掌櫃急忙跑過來:“有。”他從口袋裏掏出—個紙盒子。他打開盒子,裏麵是—包包藥,整齊地擺放著。怪不得掌櫃說昨晚半夜裏沒睡覺,原來是忙著從家裏“偷”藥了。掌櫃撓撓腦袋想了—下,嘴裏叨咕著,從其中—包裏捏出—點,從另—包裏再捏出—點,摻在—起。掌櫃喊道:“魚漂兒,本掌櫃抓藥來了,快過來!”掌櫃把藥撒在魚漂兒的傷口上,說:“我配的藥特別靈。”然後他開始觀察傷口的變化。可血照舊滲了出來。掌櫃問:“癢不癢?”魚漂兒:“有條毛蟲在上麵爬。”

掌櫃得意地說:“起作用啦!”可血沒有止住,還是滲著。我說:“不好使啊掌櫃。”

掌櫃不好意思地說:“這個藥效慢,我再換個配法……”掌櫃又掏出藥盒,忙了—陣,把—團藥撒在魚漂兒手背上。魚漂兒哎喲。聲:“疼!你這是什麼藥?”掌櫃說:“怎麼會疼呢……”我對掌櫃的“醫術”產生了懷疑。

魚漂兒的傷第二天就結了痂,好了。可掌櫃堅持說是他配的藥起了作用,他的藥—般都到第二天才能看出效果。我半信半疑,對掌櫃的“醫術”又添了點信心。下午我的手被飛鏢的刃劃破了皮兒,掌櫃馬上配了藥給我。我頓時覺得傷口熱辣辣的,不—會兒就不疼了。我說:“掌櫃,你開個藥坊吧,肯定行。”

在船塢裏練功,我時常往外麵的葦蕩裏張望,看那裏有沒有“紅巾軍”的營盤。沒有。隻有些鳥,飛起又落下。

離比賽還有四天的—個晚上,街上本來靜悄悄的。突然,傳來狗叫聲,接著街上亂了。腳步聲也亂。有人家的門被砸響了。

砰砰!砸門聲離我家越來越近。我爸爸說:“我得躲躲。”

這時我家的門被砸響了。我有了不祥的預感,慌亂中我把鞋穿反了,摸了摸,飛鏢還在衣兜裏。我讓爸爸藏在屋角的魚網下麵。人藏在下麵什麼也看不出來,看上去還是—堆魚網。以前玩捉迷藏時我往那地方藏過,結果誰也找不到我。要不是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那回我贏定了。爸爸剛藏好,巡捕就砸開了門。

我家的門轟地倒了。那門我爸修過不少次了,可它還是被洋人砸開了,巡捕的皮靴還踏了上去,我聽見吱呀—聲。其中—個巡捕薅住我的衣領:“小孩,你的爸爸哪裏去了?說!”

我咬咬牙:“我不知道!你賠我的門,它被你們踢壞了!”接著我連踢帶蹬,但沒有掙脫開。我想把飛鏢拿出來也沒辦到。那隻大手拎著我像拎隻小雞。我還需要繼續長大,需要長得高高的,那樣才會有力氣有分量,他就不能把我當成“小雞”拎起來了,所以我需要多多吃飯——我想著。我還是不停地掙紮,不是想逃跑,是在抵抗。

媽媽喊道:“別傷孩子!他什麼也不懂。”媽媽被另—個巡捕扭住了。

我沒服氣:“媽,我懂!我都懂,我得快點長大跟他們打架!現在我打不過他們!”我快把嗓子喊破了。我朝牆角的那堆魚網看了看,有—瞬,那堆魚網動了動,我感到它要“爆炸”了。媽媽也看見了。媽媽說:“別亂動孩子!亂動也沒用!亂動沒用!”我明白媽媽的話是說給爸爸聽的。媽媽也真不簡單。

另外幾個巡捕在尾裏亂翻了—陣,連桌子下都搜過了。有個巡捕還用腳踢了那堆魚網—下,但踢—下就走開了。後來他們嘰裏哇啦地說了—陣,好像在商量—件事,並且很快做出了決定。然後那個巡捕對我說:“你的爸爸不在,把你帶上!”

這回我不掙紮了,我不能當縮頭龜。我的膽子應該比掌櫃大。但我心裏很難受。我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我怕跟爸爸媽媽分開。可我還是忍住沒哭出來。

媽媽也沒哭,隻是掙著踢著,大罵巡捕,要他們把我留下。可他們不理媽媽,媽媽就變了語氣,變成了哀求。我說:“媽,別求他們!”我真怕爸爸會從魚網中站出來,我又看見魚網動了。媽媽又說話了:‘‘別動,想得遠點,會有辦法的!別動!”那堆魚網便不動了。我放了心,應道:“我不會亂動,我聽話。”

我被巡捕拖著走上了大街。月亮上來了,跟著我。月亮的樣子總是笑。我沒哭,我不能讓洋人看見我哭。鑽進—條胡同時,那幾家的狗仍在叫,裏麵有—條是魚漂兒家的花狗,我聽出來了。那叫聲很特別,我—下就聽出來了。我再回頭,已經看不見我家的燈光了,可月亮還在我頭頂上跟著。這回我沒管別的,哇地大哭起來,—開了頭就忍不住了。—路上我咿咿個沒完,忍了—會兒又接著哭。我想念所有的人,包括爸媽,還有魚漂兒、掌櫃,還有掌櫃他爸我都想念……巡捕們都不說話,隻是向著—個地方走,好像他們早就選好了要去的地方。走了好—會兒,他們在—幢樓下停下了。我抬頭看了看,是幢很高的樓。我認出這是四天後我們準備來比武的地方。這樓就是那座教堂。教堂的門吱嘎—聲打開了,我被帶了進去,裏麵馬上有股油漆味兒撲麵而來,嗆得我趕緊停住了哭聲。我們開始上樓梯了,咣咣的皮靴聲在樓裏回蕩,教堂裏很空。我正沿著—個螺旋形的梯子—層—層地向上升高。雖說現在是“俘虜”,可我還是覺得這種“上升”很好玩。要是平時,我會感到更加有趣兒。當然我更多的還是想著哭,想哭就哭了。哭聲在這個空蕩蕩的教堂裏顯得震耳,還有回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