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集魔公與教師風範於一身的農興良向來把頭剃得青亮。他大頭大臉,麵色紅潤,目光如電,高大的身架上套著一件褪了色的藍布中山裝。他一步一步地朝前台走去的時候,眾人都迅速為他挪移出一條通道。這種悲壯的情景令人想起那些被群眾掩護起來的抗日戰士,為了阻止敵人更多的殺戮毅然挺身而出,視死如歸地向敵人的刺刀走去。農興良—步—步地走到他兒子的身邊,如一尊雕像般凝立,一動不動。戰鬥隊員們多少都聽說過有關魔公農興良的種種傳說,對他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神秘感和敬畏感。此外,他們中的許多人曾經是他的學生,對他的批判多少還存有一點心裏障礙。於是看見農興良一副大義凜然品神態,連主持會議的農誌高都有些發怵。

農誌高稍微鎮定了一下情緒,就忽然振臂高呼了幾條口號。群眾似乎對這父子倆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同時也已經很久不太高呼口號了,因此場麵上就很稀拉,熱烈不起來。

農誌高接著念了一通事先準備好的批判稿,一一羅列了農才武的幾條罪狀:

罪狀一:私自製定計劃,妄圖篡奪公社的黨政領導權;

罪狀二:模仿和裝扮革命導師列寧,損害無產階級領袖形象;

罪狀三:生活腐化墮落,不參加集體生產勞動;

罪狀四:建立據點,陰謀複辟資本主義;

罪狀五:略。

……

農誌高列數了一番罪狀之後,就有戰鬥隊員上去給農才武頭上戴了一隻高帽,高帽是一隻舊豬崽籠做的,上麵還粘有些半濕半幹的豬糞。高帽用一些紙糊住,上麵塗寫了些毛筆字。高帽的口比較小,口上的竹蔑較尖利,幾次套到他的大頭上都套不穩,額角上還流出了些血跡。看押他的戰鬥隊員就命令他自己用雙手扶住。

胸前掛著黑牌,頭頂高帽子,折騰了一會,農才武就被搞出了一頭汗,腿腳不住地抖索起來。

見兒子被人弄成這樣,立在一側的農興良心裏就很不是滋味,他不忍心再看下去,就去給農誌高作了一個揖,說:“司令,你把他的高帽戴給我吧!”

會計先是一愣,後又急忙把他推回原處,說:“不行,不行!”嘴上說著,恨就從心底升起來了,便大聲吼道:“農興良,你這個反動父親,你竟敢破壞革命大批判,好!我問你,你為什麼生出農才武這種模樣的兒子?”

農興良知道他指的是農才武的長相為什麼像列寧,於是故意沉思了一會,說:“報告司令,才武確實不是我生的,是她母親生的。”

群眾就哄地一陣笑。

農興良繼續說:“他母親懷他的那晚,去看了—場電影,夜裏她夢見了一個洋人。後來才武生下來就這種卵樣。”

群眾又笑。

會計就大聲喊:“嚴肅點,嚴肅點!”轉而又問:“你這是侮辱革命導師,你罪該萬死!我問你,你為什麼把農才武養成一個走資派?”

農興良又想一會,然後作悔恨的表情,說:“我很早就教育他要立鴻鵠之誌,當官要當大官,做學問要做大學問,不要像狗一樣在家門口轉,幾條狗一起搶—兩碗飯吃……”

“你……你罵人!”農司令氣急敗壞。

“我罵農才武哩。我生了三男一女,最沒出息的就是他了,老三老四都上了大專,他隻念了一個師範。我的大兒子也是不錯的,現在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是連級幹部了……”

群眾堆裏就有人交頭接耳起來。

聽到這裏,農司令的一張板臉倏然刷青起來。他聽出了農興良的話外之音:他是軍屬!

上頭已有指示,軍屬是不允許批鬥的,這關係到祖國萬裏長城倒不倒的大是大非問題。會計忽然感到有一股陰涼從屁股眼生起,順著脊梁骨往上竄,到了頭上已是一層冷汗。

這時,站在中央的農才武真支持不了重負,身體向前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地。群眾都哄然站起,頓時一陣噓聲。

農司令急忙借口宣布,批判大會暫時休會,連口號也忘了喊了。

上一次的批判會差點捅了漏子,農司令後來仍心有餘悸。他誠惶誠恐地到區裏彙報了首次批判會的情況,杜秘書聽了並沒有對他太多的指責,而且要求他把革命大批判繼續引向深入。馬司令說:“批走資派沒有錯,要繼續搞。不僅要搞深搞透,而且要搞倒搞臭!”

杜秘書也責問為什麼不批判黨支書?農誌高就把支書如何放獵狗阻撓革命大批判的情況彙報了一番。杜秘書說:“這是一個階級鬥爭新動向,你們要盡一切努力把那些獵狗打死,要攻進資本主義的老巢。怎麼樣,要不要我們‘全無敵'的戰士去幫忙掃清障礙?”農誌高此時又來了力量,咬咬牙,說:“不要!”

臨離開的時候,杜秘書以惋惜的口吻說:“你們紅星的情況確實比較特殊,沒有地主富農,也沒有四類分子……操!當初那些飯桶是怎麼這樣劃成份!”

馬司令說:“那個假列寧還要鬥他,他老爹嘛就算了吧,軍屬我們惹不起。黨支書,還有那個鐵匠,別讓他們漏網。那些年,他們執行的是修正主義路線,統統有罪!”

得了一番指令回來,風雷激戰鬥隊的喇叭又響得更起勁了。

第二天,農司令親自出馬,率領戰鬥隊十幾名隊員渡過了紅河,向黨支書的村子開去。這是一個隻有幾戶人家的小村子,由於山高路險,極少有外人進出。從上次用獵狗趕跑了幾名戰鬥隊員之後,黨支書就以為沒人再敢再上來。當戰鬥隊的一幹人馬出現在村口的時候,黨支書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村裏多數的獵狗都跟隨主人進了山,隻有支書家裏的幾條很勇猛地撲向陌生人。但這次會計他們帶來的是幾條土銃,槍筒裏放了成把的鐵砂,打一槍就至少中一條狗,甚至更多。因此,隻放了幾槍獵狗就死的死傷的傷,戰鬥隊終於襲擊得手,黨支書插翅難飛。

這次批判會少了農興良,卻多了黨支書和鐵匠主任,農才武仍是重點。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教訓,農才武在自己謝了頂的頭上戴了一隻布帽。這帽子是我曾祖父出主意由我那個醜嬸子縫製的,沒有帽簷,像一隻倒扣的碗,目的是保護是頭皮不被高帽的竹條割傷。臨離開家時,我祖父又叫農才武喝了半碗橡子酒,說是能壯膽不腿軟。剛進會場,他就見多了兩個同伴,精神猛地就振作了起來。

批鬥會開始。農司令一陣開場白之後,已經反戈一擊加入戰鬥隊的團支書農小毛就首先上台揭發批判農才武。

看見農小毛上台,農才武不由地一愣,心想這家夥轉得好快,投奔會計去了。但表情上卻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農小毛揭批的是第一個問題。他大聲說:“走資派農才武,那次你蒙蔽我和李誌雄到社部開黑會,陰謀策劃奪取公社的領導權,你認罪不認罪?”

農才武先是鄙夷地瞟了對方一眼,然後故作驚訝地說:“什麼,黑會?我可從來沒開過什麼黑會,我晚上開會都是有電燈亮著的嘛。何況,那天的會不是白天開的嗎?”

群眾中就有人竊笑。農司令一時火起,叭地拍了一下桌子,說:"你老實交代那個奪權計劃!"

農才武滿臉委屈地反問:“什麼計劃?”

農司令說:“就是那個、那個起公社的計劃。”

農才武說:“我隻是想搞個水泥燈光球場,其次是給家家戶戶拉廣播喇叭。我沒有錢,做不到。就動員青年民兵來搞義務勞動。現在,你不是實現了我的計劃,安上大喇叭了麼!”

農司令又振臂帶頭高呼門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咚咚咚,又上來一名戰鬥隊員,他主要揭發農才武模仿革命導師列寧說話,還留山羊胡子,還別有用心地照了—張標準相,和列寧的畫像放在一起。還妄圖頂替列寧,有人叫他做列寧他也答應……雲雲。

農才武說:“是我母親先生了我下來,長大了我才得看電影,才知道列寧同誌很像我,我也像列寧,一個像一個。講我學列寧講話有點不真實,人家講鵝(俄)語,我們講的是‘鴨'語,我學得了麼?”

群眾見他耍貧嘴,把造反派說得臉一陣青一陣黑,便忍不住又笑。

怒不可遏的農司令氣勢洶洶地走到桌前,一手攥住麥克風,一手怒拳衝天,嘴裏高聲呼喊:“打倒農才武!”

話音未落,農才武就骨碌一聲倒在地上,如挺屍般,—動不動。群眾中有人跑過來將他拽起,他卻不肯起來。人家問為什麼?他說:“他們不是喊打倒我嗎?”

會場上,除了農司令鐵青著臉之外,所有的人都不同程度地笑起來。

批判會隻得把目標轉向了別人,不一會就草草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