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作品 第二章 戰福(2 / 3)

這一天,供銷社總共也沒有幾人來光顧。天漸漸地黑了,櫃台後麵那些沒人味的東西幹幹地坐了一天,無聊得要發瘋。有人伸懶腰,有人雙手扶著櫃台,扭著腰,樣子惡心得嚇死人。小蘇打嗬欠,眼淚都流出來了,好像鼻孔裏進了煙末子。她看看手表,又看看窗外,居然很盼著有人來買東西。因為他們這些人之間再也談不出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如果有人來買東西,就算不是熟人,說不上話,也可以散散心。

可是時間一分分地過去,沒有什麼人來。隻有戰福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好像一個鬼一樣瞪著大眼到處看。

小蘇眼睛猛地一亮,看出戰福可以拿來散心解悶,她叫:“戰福,過來!”

戰福猛地站住了,身上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噤。誰叫他?是小蘇嗎?怎麼會是小蘇?戰福扭過頭來,卻看見小蘇在對他招手,而且滿臉堆著笑。

戰福小心翼翼地朝她走去,好像一條野狗走向手裏拿著肉片的人。他不知小蘇要和他說什麼。也許他不知不覺中冒犯她了?總之,這類人對他總不會有什麼好意的。但她臉上明明堆著笑。

等他走到櫃台前麵,小蘇就柔聲說道:“戰福,你為什麼這麼髒啊?”

戰福臉變紫了。並不是因為臉紅得怎麼厲害,也就是一般的紅法。不過他臉上固有的汙黑和紅色一經混合,就是紫的。對了,他為什麼這麼髒呀?

“真的,戰福,你要是把臉洗幹淨,頭發理一理,還是很颯利的呢!”

供銷社裏響起了一片笑聲。戰福的腦子裏也在嗡嗡地響。賣書本文具的小馬也走過來湊趣:“戰福,回去把臉洗幹淨,頭發理一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來。”

小蘇猛地像惡狗一樣瞪起眼睛:“小馬,你想放個什麼屁?”

“嗯?怎麼是放屁?你心裏想說的不好說,我替你說就是放屁?戰福,你福氣不小啊!我們這位蘇小姐看上你啦!”

“哈哈哈!!!”供銷社裏所有的人笑得前仰後合。小蘇老著臉皮說:“笑什麼,人家也是個人!”

“哈哈哈!!!”所有的人又一次狂笑。小馬摸著肚皮,揉著眼淚說:“對,對,是個人!戰福,回家收拾收拾,蘇小姐歲數不小了,也該出門子了!”

那些家夥笑得幾乎斷氣。小蘇的臉也漲紅了,但是還是恬不知恥地說:“怎麼啦?你比人家強嗎?”“呃呀,口氣挺硬,你真要跟他?”“真跟他怎麼樣?”“我買一對暖瓶送你……們!”“哈!哈!”“我要笑死啦!”他們說,“讓我歇口氣吧!”

小馬喘著氣說:“哎呀,小蘇,你真是‘刮不知恬’!”供銷社裏又一次響起了笑聲,可是笑的人少多了。這裏有點文化的人畢竟太少。

戰福在笑聲中逃離了供銷社。那些突然的哄笑聲像鞭子一樣有力地抽打他。街道上的風用飛揚的沙土迎接他,飛舞的落葉又一直把他伴送到家裏。他推開虛掩著的院門,一頭鑽進他那個破爛不堪的小屋裏,躺在炕上,心裏難過得要發狂。他想到在供銷社裏的無端羞辱,又想到自己這些狗一樣的日子,就感到心像刀絞一樣痛。這倒是不多見的。平時,戰福的腦子總是麻木的,不歡喜,也不沮喪。沒有熱情,也沒有追念往事火一樣的懊悔。他不向命運抱怨什麼,當然也不會為什麼暗自慶幸。不分析也不判斷。沒有幻想,也沒有對往事甜蜜的沉湎。他的腦子是一片真空。

戰福腦海裏的翻騰平息下來了,隻有往事在頭腦裏無聲地重演。嫂子猙獰的麵孔,然後是他的破狗窩。懶洋洋、無所作為的感覺。糧食缸空了。可是也不想吃。到人家菜園裏偷菜。冬天夜裏到人家柴火垛上偷柴。挨打……

街門咣當一聲響,是上工回來的二來子。戰福抬起頭來,屋裏黑了。肚子有點鈍鈍的痛,是一天沒吃飯了。缸裏隊上才送了三十斤玉米來,可是要吃還得去磨。唉,再忍一頓吧!戰福把破棉花球拉過來,抱在懷裏,便昏然入夢了。

清晨的涼氣透過撕破的窗戶紙,把戰福從夢鄉喚起。他從炕上坐起來,環顧著四周,第一次發現,這間屋子實在不像是人住的場所,而像是狗窩豬圈一類的東西。看吧,鍋台上長起了青草,窗戶上的灰塵也已經足有半寸。由於窗格上和窗戶紙上灰土太厚,屋裏也是灰蒙蒙的,更增加了灰暗破敗的氣象。當然了,如果是平時,戰福一定是熟視無睹。可是在今天,不知是什麼鬼附了體,戰福“覺今是而昨非”,居然覺得以往的日子實在過得太惡心了。是什麼力量促使他自新了呢?我說不上來,當時戰福也說不上來。

戰福起身下炕,首先掃去了多年堆積在地下的灰土。然後掃了掃窗台,又把窗戶紙通通撕下來。他鏟去鍋台上的青草,掏了掏鍋底下的陳灰,然後又把缸裏擔滿了清水。看一看屋裏,仍然有破敗的景象,於是把破棉被扔到了炕旮旯裏。然後巡視一下屋裏,覺得他的小草房真是一座意想不到的輝煌建築。

這時,他的腦子裏開始迷惑不解地想:“我要幹什麼?難道是要像別人一樣的生活嗎?”其實最後的半句話根本就沒在他腦子裏出現,是我加上的。戰福想到一半就恐懼地停住了。因為他是這樣的一種人,絲毫也不想振作起來,把衣服洗一洗,把鍋刷一刷。至於跟大家到地裏去幹活,更是想都不敢想,一想就要頭皮發乍。就是最勤勞的農民,也不過是靠了日複一日不斷的勞作,把好安逸的念頭磨掉了呢;就是牛,早上被拉出圈時,也是老大地不願意。就那麼日複一日地幹活,除了吃和睡什麼也不想,然後再死掉?難怪戰福不樂意呢!

不過,誰說什麼也不想?這不是汙蔑農民嗎!就連戰福也想過蓋個房子,娶個老婆呢!隻不過現在沒了過分的希望罷了。戰福現在在炕上坐著,可真是什麼也沒想。猛然,他的腦子裏一亮,似乎覺得置身於青堂瓦舍之中。好美的房子呀!雪白的頂棚,水泥的地。院子裏,密密地長滿了高大的楊樹,枝葉茂盛,就是烈日當空的時候,院子裏也隻有清涼的葉片的綠光。

啊,美哉!戰福理想的房屋!地麵沒有肮髒的泥土,隻有雕琢後的條石砌成的地麵,被夏日的暴雨衝刷得清清爽爽。

清涼的泉水環繞著他的院落奔流。院子周圍是高大的磚牆。這偉大的房子上空會有喧鬧的噪音嗎?絕沒有!那會打擾了戰福先生神聖的睡眠。

吃什麼?偷來的嫩南瓜?老玉米粒煮韭菜?胡說!他想吃罐頭。長這麼大還沒嚐過罐頭味呢。罐頭供銷社的貨架上就有。可是怎麼能拿來?有人坐在前麵看著那些罐頭呢。吃不著了嗎?看著罐頭的是誰?坐在那裏的人是小蘇哇。小蘇滿麵微笑,向他招手……

戰福渾身發熱,推開門就奔了出去,滿腦子都是輝煌的房屋,罐頭的美味,微笑的小蘇,冷不妨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立刻,身邊響起了一個無比可怕的聲音:“瞎了?奔你娘的喪!”

戰福戰戰兢兢地抬頭一看,他嫂子正雙手叉腰,凶煞一般地瞪著大眼看他。戰福今天發現,嫂子居然那麼可憎,發黃的頭發邋裏邋遢地趴在頭上,粗糙的麵孔,黑裏透灰。木樁一般的身段,半男不女。總的印象是:下賤,不值一文。

戰福平時就恨他嫂子,不過還有幾分敬畏。可是他居然敢從牙縫裏說出兩個字:“醜相”,就連他自己也很覺得驚奇。但是,他從這兩個字裏又發覺自己很英勇、偉大。於是,又盯著他嫂子多看了一眼。

二來子嫂氣得發了愣,馬上又氣勢磅礴地反擊回來:“王八蛋!你不要臉!你不看看你自己!全中國也沒有第二個你這樣的!死不了也活不成,丟中國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