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1 / 3)

後記

很早就想寫一部關於河流、土地、莊稼和新農民的書。

大地上的萬物,最普遍的就是河流,河流是土地的血脈。我的故鄉唐山冀東平原有一條大河叫灤河,古稱濡水。河水從草原而來,最後流入渤海,它既有生命,也有使命。灤河發源於河北省豐寧縣,又西向北流入沽源縣,這一段稱閃電河;流經錫林郭勒盟正藍旗折向東,這一段稱上都河;入多倫縣後,至查幹敖包東黑風河自北彙合,始稱灤河。河流經小菜園出境複入豐寧縣,經承德地區,經潘家口穿長城入唐山地區,又經遷西、遷安、盧龍、灤縣、昌黎、溧南、樂亭七縣,從老河口流入渤海。灤河較大的支流有羊腸子河、黑風河、蛇皮河、吐魯根河等五百多條。灤河,是唐山最大過境河流,兩岸盛產麥子,故老百姓也稱其麥河。水源豐沛,泥土飄香,麥浪滾滾,麥子和土地在風中+唱-這是我幼時難以忘懷的生命景象。

麥河遊走於大山、平原和灘塗,使命平凡而神秘。它滋養了生命,同時誕生了地域文化。除了我向往的小麥文化,還誕生了冀東民間藝術“三枝花”:評劇、皮影和樂亭大鼓。我的家鄉在冀東平原一個叫穀莊子的小村。村頭幾條小河交彙,我常到河裏遊泳逮魚。我記得小時候,有樂亭大鼓藝人來村裏說書,有睜眼的,也有盲人。我們

後記※525

坐在村口老槐樹下聽書,是非常愜意的。我十歲那年,正在村裏讀小學,放學背著書包鑽草棵子玩耍。蒿草高高的,沒了大人的腰,我鑽進去就沒影了。聽見母親喊我,就從蒿草叢裏鑽出來,看見母親領個手執竹竿的盲人,我一眼就認出是唱樂亭大鼓的。這位盲人給我算了一卦,算的細節記不清了,隻記得瞎子說我長大“吃筆墨飯”。說完,母親給了他一些黃豆和雞蛋,瞎子給了我一顆麥穗兒。我有些不解,險些把麥穗兒扔掉,母親說麥穗兒能避邪,保佑我平安。我後來在作品裏多次對小麥進行過描述,但當時並不知道,這就開始了麥子崇拜。對麥子的崇拜,也就是對土地的崇拜。

說到土地崇拜,我有很多的經曆。我記得家鄉過去有一座土地廟,鄉親們都叫“連安地神”。我的故鄉管地神叫“連安”。地神在民間被稱為土地,而祭土之神壇則演變為土地廟。在民間駁雜浩繁的神聖家族中,土地神算得上是最有人緣的神了。村裏可以沒有其他神廟,但不能沒有土地廟。土地爺神小,可管的事挺多,莊稼生產,婚喪嫁娶,生兒育女,每天都忙忙活活。傳說連安有著非凡的神力。我們村裏的連安像是用冬樹雕的,因為這棵棗樹有一個樹杈無法鋸掉,工匠就給他雕了一根拐杖,連安手裏多了一個“麥穗兒”。他想去哪裏,把“麥穗兒”往兩腿間一夾,就像鷹一樣飛去了。這根“麥穗兒”有非凡的魔力。舉個例證吧,有一年大旱,人們到土地廟祈雨,一道白光閃過,連安手裏的“麥穗兒”一揮,滂沱大雨就落下來了。這些傳說,更加印證了小麥和土地的神奇。我的眼前激起了種種幻象。傳說中連安手裏的“麥穗兒”,總是表達出對小走的熱愛,對善的嗬護,對惡的懲罰。人隻有腳踩大地,才會力大無窮,我塑造的農民才會找到力量的根基。

我想起了那一年麥收二叔的死。二叔有點倔,喜歡種地,本來子女都到縣城打工了,可以搬到城裏去,他家的主要經濟來源已經不靠土地了,可他還是想種地。我的一個堂哥回村搞“土地流轉”,幾次給他做工作,他都不願意把土地讓出來,誰也說服不了他。說到土地流轉,他有好多擔憂和困惑。二叔耕種土地,一頭牛,一架鐵犁,牛拉著犁,二叔扶著犁,一點點翻動著土地,配合是那樣默契。他家的糧和菜都能自給自足,過著與“市場”無關的小曰子,自得其樂。二叔對我說:“別看你在城裏住高樓,坐汽車,山珍海味吃著,我不眼熱,哪如我這一畝三分地舒服?”可是,那年麥收,二叔趕著馬車往麥場拉麥子,在河岸上與河南來的收割機相遇,不料馬驚了,二叔從高高的麥垛上摔了下來,頭朝地,後脊椎折了,當場就死了。這是咋樣的交通事故?二叔屍體放在豐南縣城醫院,事情遲遲不能解決。後來二嬸找到我,我托在鄉政府當書記的同學給調節了。拖了二十天,二叔終於入土為安了。這件事情給我震動很大,二叔滿可以離開土地的呀。後來我明白了,他是一個小農業生產者。我小說中的老一代農民郭富九,就是一個頗有代表性的小農業生產者。他勤勞、儉樸、能幹,滿足於“分田到戶”的傳統生活。但在農村改革不斷深化,走向集中化、機械化的時候,他充滿了抗拒、敵對情緒。麵對土地流轉大勢,他憂心、憤怒,成為農村變革的“釘子戶”。這類農民身上,自私、狹隘、固執,把土地當作命根、沒有長遠眼光。從他身上,我們再一次看到了梁三老漢、許茂等勤勞而糊塗的影子。此外,對土地感情深厚、反對兒子曹雙羊胡折騰的曹玉堂,不也是這樣的農民嗎?如果都是這樣的農民,現代農業從何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