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劉貞,從小隨我養父的姓。我的生身父親叫韓劍雄,母親叫紀貞仁。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他倆就給我起好了名字,是男是女都叫韓紀軍。

我父親的一生,對我們老韓家人來說一直是個謎。沒有人知道,他十九歲那年,在故鄉哈爾濱突然消失去了哪裏。幾年後,他改頭換麵,回家鄉打殺了一陣又悄然離去,從此多年沒有音信。

盡管父親的血脈在我身上奔騰和延續,可我對這個父親沒有任何概念,更談不上有什麼印象和感情。我的母親剛懷上我時,父親就逃亡到了菲律賓的馬尼拉,他自然不知我是男是女。

到了1968年,我在南京讀大學的時候,才知道父親曾給我留下了一個驚人的遺囑。且這個遺囑早年送到我身邊的方式也是驚人的,幾乎是從天而降。

父親讓我長大後一定要上數學係讀書,而讓我學數學的最終目的是要破譯一本神秘的藏寶密碼手冊。

這是一本足有三斤重的手寫本。這個本子是被蠟精心處理過的。封麵上畫著“﹡☆▽”符號。很顯然,這三個怪異的符號是這個冊子的書名。

1968年上海的那個暑期特別炎熱。我回到三馬路甲6230號家裏的第一個晚上,養父把門關緊插死,拿出棉被把窗捂了。見養父這副狀態,我本來就汗涔涔的背上,汗珠子一下就滾了下來。膽戰之中,又見養父搬來木梯,爬上閣樓,捧出了一個黑皮盒子。盒子是方形的,密封性很好。

養父布滿皺紋的臉緊繃著,汗水順著紋路往下流,嘴裏蹦出的話,字字落地有聲,句句敲我魂魄。

“紀軍呀,1946年的夏季,你爸爸所托的一個老漁夫,千裏迢迢從福建牛山島來上海找到我,說了三句話,放下這個盒子和五根金條就走了。

“老漁民說,韓劍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是小女姑島上的漁民平生見到的第一個中共黨員。一年前他死了,他囑咐把這個盒子交給一個叫紀貞仁的女人。如果這個女人已不在人世,就轉交給他的兒子或女兒韓紀軍。

“老漁民說,韓劍雄特別交代,將來讓他的孩子要上大學學數學,在婚戀上要學習父母對愛情的忠貞。總之,長大後一定要把這個盒子裏的本子讀懂。

“老漁民說,英雄的遺骨埋在了小女姑島東角山坡上。島上鄉親都知道英雄的墳塋,每年都去祭奠他。韓劍雄會在那兒安息的,請英雄的家人和後人放心。

“老漁夫走後,我從盒子裏取出一個厚厚的本子,一看就呆了。裏麵全是一行行、一篇篇看不出任何意義的秘圖和文字。這些東西由密碼、符號、圖畫、數字、中文隱語暗句及英文、日文等組成,一句也看不明白。我知道,你父親肯定有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說,又怕讓外人知道,就用了這個障眼法。

“我把這個盒子好好地保存起來,按照你父親的囑托培養你。紀軍呀,你現在上大學三年級了,已經有能力研讀這本書了。今天,我把這個盒子轉交給你,算是了卻了韓劍雄的心願。”

我心懷種種疑惑,從養父手裏接下了這個恰似童話中魔盒一樣的東西。

上大學前,我對密碼、隱語之類的知識並不感興趣,即使上了大學學了數學,也沒有意識到我的專業同加密、脫密這門學問之間的聯係有多麼密切。見到這本神秘的冊子後,我對密碼學的興趣驟然增加,很快就被來自這門學科的力量牢牢地吸引住了。我不但刻苦學數學、學密碼知識,甚至對隱語、暗語和黑話的研究也迷戀起來。

我走火入魔了。為了這本神秘的密碼手冊,其他我都全然不顧了。

首先深受其害的,是我那剛戀愛一年的同學鞏軍。在他看來,我毫無理由地、不講道理地冷落了他,疏遠了他。他每天都不能再見到我人,不知我在幹些什麼。

關於藏寶密碼手冊的事,我沒有向他透露過半句。我絕對不能告訴我周圍的任何人,堅決不告訴,誓死不告訴。我要悄悄秘密地完成父親托付的未知使命。

多年前,父親采取如此神秘的方式,傳給我一本如此神秘的手冊,這足以說明此事非同小可,需要極度保密。當然,當有朝一日破譯了小冊子,且需要公之於眾的時候,我再怎麼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想,那個冊子裏必定包含著父親極端重要的秘密,或者說它承載著同父親生命一樣重要,甚至比父親生命還要珍貴的東西。與此相比,我同鞏軍的戀情就顯得微不足道了。我橫下心來:讓一向多情的他寂寞去吧,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父命難違!使命難違!我出現了恐慌。我要刻苦學習破譯藏寶密碼手冊所需的一切必備知識和技能。

我英語成績一向是不錯的,但日語一句沒有學過。那個年代,中國人同日本人的深仇大恨還沒有解開,大學不可能開設日語課,課外也沒人敢學日本鬼子的語言。

我受破譯密碼手冊意念的驅使,在南京私下打聽誰懂日文。後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在望江樓醫院工作的日本婦女。

這個人叫阿部秀子,是個外科醫生。當時正值文化大革命,有人懷疑她是日本特務,時常被拉出去批鬥。但從我了解到的情況看,阿部秀子根本不是什麼特務,而是一個一心一意為中國百姓治病的好醫生。她救過不少人的命,工作也非常勤奮,從不計較個人得失,還經常拿出工資貼補生活貧困的市民。因此,有不少人暗地裏保護她。

我找到她,沒說任何理由,她就痛快地答應教我日語。後來,我也沒有向她透露我學日語的真實目的。她說,不管誰想要學習日語,隻要想學一天,她就無條件地教一天。

阿部秀子五十歲左右的年紀,至今孤身一人。她身條頎長,皮膚白皙,瓜子臉上鑲嵌著一對深沉的大眼睛,兩道彎眉伸向發際,頭綰知識女性發髻,夏天喜歡穿一身藍底白花的連衣裙,腳蹬絲襪和塑料涼鞋,看不出一點日本女人的樣子。她說,早年帶來的和服早已燒掉了。她已在中國生活了三十多年,身心早就融入了這個國家。

阿部秀子教了我兩年日語,我與她感情日漸深厚。她收我做了幹女兒。我經常悄悄地叫她媽媽,她滿口應答著,臉上洋溢著幸福。她的漢語說得很地道,但她從不對人提自己過去的事。

讀大三、大四和留校任教後的不少業餘時間,我都用在了學習日語、英語和積累相關破譯密碼的知識上,並陸續著手研究猜譯那本冊子。

父親的身世以及他在戰爭年代在為誰工作,做了哪些事情,我一直無從知曉。我下定決心,一定要靠自己的毅力、知識、智慧和父母親在天之靈的保佑,徹底破譯這本神秘的冊子。

我想,總有一天,我們老韓家的一切秘密及藏寶信息會了然於我心中。

然而,一旦掀開這個冊子的一角試探猜讀,我才知道父親是多麼不可理喻。他給了他的狗崽子女兒一堆無從下嘴的硬骨頭。

我長時間啃不動它,數夜坐在書桌前揪發頓足地痛哭。

然而,我那魔鬼般的父親是不相信眼淚的,科學也是不相信眼淚的。

我不止一次地仰天長歎:惱人的父親把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弄進那本黃冊子裏,他究竟是為什麼呢?他讓我學數學,但我看不透他的小冊子裏麵,到底有多少能稱得上是科學的東西?

人們把改變一篇或一本文章使之無法讓外人閱讀的技巧稱為“加密”。但後來,我明明白白地看清,我那詭詐的父親在這本冊子裏使用的加密技巧十分不科學。他編製的密碼,不符合任何編碼規律。我用所學的破譯方法百般嚐試,都不能深入進去。有些雖然已猜清密文種類,卻苦苦找不到打開密文的鎖眼和鑰匙。父親扔給了我一把沒有鎖眼和鑰匙的魔鎖。手冊中的隱語、暗語和符號也猜不透是什麼意思,我研究了舊上海幾大黑幫和東北黑社會諸派的黑話,翻了幾個月的符號學,但對於破譯手冊卻沒有起到多少促進作用。

我不能讓在天上的父親看笑話。我沒有灰心喪氣,反而加大了攻研力度。我用剔除皮肉摸排骨架的方式,把這本冊子用多種圖表分解開來,根據自己的猜測和理解寫上注釋,然後再逐塊地演繹解剖。那段時日,我那單身宿舍的牆上充斥著各類函數表、統計表和五顏六色的數字,給這個不許任何人包括鞏軍進出的“黑屋子”增加了幾分神秘。

18世紀之後,國際上開始把多數國家中都存在的神秘機構——破譯外國軍事、外交密碼的工作場所稱為“黑屋子”。世界上有成千上萬的天才數學家在各國的“黑屋子”裏,或大放異彩,以自己超人的神智幹出了許多“見不得人”的輝煌業績,或耗盡鉛華,以自己超人而無私的奉獻精神,落得一生一事無成。“黑屋子時代”的傳奇故事,對每一個有誌從事數學研究的人都有誘惑力。受此驅使,我給我破譯父親密碼手冊的房間起名叫“黑屋子”。在我的“黑屋子”裏,我與我的父親鬥起了“心眼兒”,展開了智力和計謀上的拚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