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沙塵暴中播下生命種子
北京米脂婆姨大酒店總經理山丹丹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28年前大大和媽媽竟是當著一群人的麵,在一陣可怕的沙塵暴中,靠在一棵老柏樹上做愛而懷上自己的。
但這確實是真的。
那是20世紀70年代初,山丹丹她爹山考娃在城裏搞副業,按現時的說法,叫在城裏打工。那年陽春三月,山丹丹的爺爺山舉德給山丹丹的爹說了一門婚事,把山考娃從城裏叫回來看婆姨看婆姨:陝北方言,即相親見麵。山考娃從省城搭汽車回到縣城,再從縣城步行回到村口,就見路旁一棵向空中龍飛鳳舞地伸著枝幹的老柏樹下,坐著三個年近五十的中年人。其中兩個聽眾,一個叫胡三拐,是個瘸子;另一個叫王狗社,是個獨臂;說唱陝北說書的名叫韓根祥,是個盲人,戴著副墨眼鏡。韓根祥腿上綁著刷板、鈴鐺,懷抱著一把破舊的老三弦,枯瘦的左手在長長的弦柄上憑感覺滑動著,右手也習慣性地撥動著琴弦。他張著皺巴巴的大嘴,不緊不慢地說唱著陝北說書。今兒山考娃從城裏回來,一身新換洗的中山裝,肩上斜挎著印有“紅軍不怕遠征難”紅漆字樣的綠帆布挎包,腳蹬綠色仿製軍用膠鞋。山考娃走到說書人跟前,就站住了聽。那時在城裏搞副業稀罕,胡三拐、王狗社一看見山考娃就打聲招呼:“考娃回來了!”韓根祥聞聲也就停了陝北說書,把頭一齊扭向路邊。山考娃見老人們羨慕地看自己,就雙手插進褲兜,雙腳稍息,人模狗樣地拿了些派頭說:“甭停甭停,老兒間(老兒間:陝北方言,對年老者的尊稱。們,後生兩三年沒聽咱陝北說書了,耳朵窟窿都癢生生了,快接著說,接著唱。”韓根祥聽了就說:“好,隻要後生娃娃進了城還愛聽咱陝北說書,老兒間就給你後生接著說。”韓根祥說著,就踏起刷板,彈起三弦,說唱起來:
哎——
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
出了個呂布戲貂蟬。
呂布驍勇又善戰,
拜月月閉美貂蟬……
韓根祥說唱著,山考娃也隨著三弦、刷板的節奏,晃著身子,用前腳掌踏著拍子聽著。正這當兒,後做了山丹丹母親的李慧樣路過,見從城裏回來的山考娃人模狗樣地站在人前聽說書,也亭亭地站住,眼窩珠珠勾人地盯著山考娃。李慧樣和山考娃家住同一個生產大隊兩條溝的頂頭,往日見山考娃高高個兒,硬朗朗身骨,英俊俊模樣,心窩窩早打起了卦。後來聽說山考娃進城搞了副業,搞了副業便是當了工人,於是就更是“想你想成個淚人人,燒香打卦問神神”,可就是沒人搭個話話,自己也怕人家山考娃瞧不上個鄉下的女娃娃,因而也不敢求人提婚。今兒個見山考娃一副能樣兒站在人前聽說書,就更是眼窩珠珠不轉地盯著山考娃看,心裏亂麻麻地不知說甚好。其實山考娃進城前也瞧上了李慧樣,不光因為慧樣長得俊格樣樣,剪得一手好窗花,當時還是農業學大寨的先進標兵哩!因而也怕李慧樣瞧不上自家,就自管自地在心裏害著單相思。據說這回大大叫他回來看婆姨,看的不是李慧樣。
剛才,就在山考娃搖頭晃腦踏著節奏聽說書的一擺眼,明明看見了慧樣盯著自己看,卻裝著沒看見,以至晃動的腦瓜和踏拍子的腿把子都不合三弦、刷板的節奏了。這情景被瘸子胡三拐看在眼裏,對韓根祥說:“祥子哥,停停,我問考娃幾句話。”韓根祥停了說唱,胡三拐就扭頭問:“哎——考娃,如今在城裏做甚大事?”山考娃瞥了李慧樣一眼,仰起頭,用重重的鼻音作出醋溜的普通話,所答非所問地回說:“老兒間問我麼?我們那兒大肉大米飯,大米飯大肉,咪咪咪索咪——來哆啦哆來咪,咪咪咪索……”山考娃一邊說,一邊就晃著腦瓜兒,用腳踏著節奏,哼起《社會主義好》的曲調來,惹得幾個聽、唱說書的人都笑了。大家笑畢,王狗社又問:“考娃,你胡伯問你在城裏做甚,你咪咪咪索咪了半天,也沒說到究在城裏做甚,伯咋聽說你在城裏火車站給人家扛麻包哩?”山考娃說:“老兒間,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的一切工作都是為人民服務,搞搬運就不是革命工作了麼?”王狗社連忙笑著說:“哎——對對對,革命工作,革命工作……”王狗社正說著,忽然臉上變了色,因為猛地有一股風從大家麵前刮過,卷著地上的沙塵、草屑、落葉,急打著旋兒,呼地到遠處去了。根據往常的經驗,這情景驚得在場人除了盲人韓根祥,一齊扭脖子朝風來的方向看。立時就看見不遠處狂風呼嘯,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黑洞洞,霧沉沉,混沌沌,一道齊天高的霧障齊刷刷地朝這邊湧動過來。王狗社見狀一句“不好,沙塵暴”的話剛落音,亂攪的沙塵草屑已蒙住了在場人的眼睛,誰也看不見誰起身逃跑。盲人韓根祥雖看不見卻感覺到了沙塵暴,但並沒有起身,反而立馬又彈起三弦,踏起刷板、鈴鐺,急促地說唱起陝北說書《刮大風》的段子來:
哎——太白金星怒氣動,
霎時間地動山搖刮怪風,
正溝裏刮的是順襠風,
拐溝裏刮的是大旋風,
坡窪上刮的是卷浪風,
山頂上刮的是嗚哇風……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韓根祥說唱了幾句《刮大風》的一瞬間,沙塵暴已吞沒了在場聽唱說書的所有人。隻聽耳邊狂風呼嘯,使人閉氣;飛旋的沙塵刺刷般擊打著人們的手和臉。樹木瘋狂地搖擺著,磕頭蟲似的向地麵忽爬忽起。石頭亂滾,相互撞擊。人與人相隔一步,誰也看不見對方身影。大家隻是驚異地聽見有男人用嗓門兒急促地喘息;有女人用鼻音受活地呻吟;那三弦彈得越發激昂,那刷板、鈴鐺踏得愈是響亮;那說、唱陝北說書的腔調愈發昂揚。於是三弦聲、刷板聲、高昂的說唱聲、男人的喘息聲、女人的呻吟聲、沙石的撞擊聲以及風聲、樹枝劈裂聲就通通合成了一曲驚心動魄的鳴奏:
刮得地暗天又昏(hōng),
大白天變得黑通通,
刮得大山揭了頂,
刮得小山赤難平,
刮得大樹拔斷根(gēng),
刮得小樹無蹤影,
刮得耕地牛兒滿山奔(bēng),
刮得吃草羊兒飄上空,
刮得攔羊娃娃鑽山洞,
刮得送飯的老漢倒栽蔥。
哎——
陝北的人人是英雄,
個個都像闖王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