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離東北挺近,特別是牛四喜他老家跟遼寧搭邊,大人孩子一說幹啥就跟相聲或小品裏說東北話幹啥幹啥一個味兒。言寺小時在鄉下家裏長大的,說話那味挺重,牛四喜因為王桂霞那一張嘴俺俺的,對言寺這口音就有點反感,一反感柔情頓時減了不少,他就說:不幹啥。
言寺問:不幹啥你嘬我腦門幹啥?
牛四喜說:哪嘬你腦門啦?
言寺接著腦門說:這疙瘩冰涼地,不是你嘬的咋涼呢?
牛四喜說:剛才耗子上去拉泡屎,我給你擦掉啦,睡你的吧。
牛四喜拎著兜子關燈就出來了。這時夜色更深沉了,望者一輪咬咬明月,牛四喜心裏說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擺脫了枷鎖的牛四喜啊,我要……
正想著呢,鐵道口那站著一個老頭問:你咋又來啦?真有啥想不開的咋著?
牛四喜背起兜子扭頭就跑起來。
牛四喜作為副總編自己有一間辦公室。辦公室有桌子有床啥的,過去他有時中午不回去或者晚上編稿子啥的,就在這住,所以他這回拎著稿子上這來住,並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可他得吃飯呀,吃飯就得去食堂,雜誌編輯部自己沒食堂,他們和樓裏其他部門的人要吃飯都去市委機關的食堂,開飯時打頭碰麵挺熱鬧的。牛四喜過去隻是偶爾中午或晚上吃一頓,現在一天三頓都去吃,沒過兩夭旁人就問牛先生您咋啦,是不是讓媳婦給攆出來啦。牛四喜啥都不說,笑笑就過去,打了飯趕緊端回屋裏吃。後來怕他們再問,他就買了些方便麵自己泡,盡量少去食堂打飯。一來二去編輯部的同誌看出這裏有點問題,就向陸總編彙報,陸總編讓馬副總編老馬來問問牛四喜。牛四喜這時心裏有點自相矛盾,他怕瀟灑大發勁了收不住腳再出點啥亂子,他朝前想想自己這麼光身往外一出,日後總不能光棍一個入靠吃方便麵生活呀,無論如何是要辦了離婚手續,然後再另找一個,而另找一個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這年頭講彼此之間的感情淡了,到時候錢呀房子呀可以說是十二萬分的重要條—件,人家女方若是提出些啥來,你總不能說放心吧麵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錢會有的,你得給人家看著得著點啥,可自己現在是兩手掇空拳……
人若是在內心有矛盾的時候,做思想工作的成功率最高,換句話說,這時他兩頭晃呢,你往哪邊一使勁,他就勢就過去了。如果是陸總編親自來,他憑著歲數資曆以及他對家庭的觀念,他肯定訓牛四喜一頓,再把他攆回家去。倒黴蛋他偏偏讓老馬去,老馬是結了三次婚的人,他一去事就熱鬧了。
不過得解釋一下,老馬也不是道德品質有啥問題,原因主要在於老馬特愛跳舞,八十年代初一興起跳舞他就迷上了,晚上舞廳早晨公園後來發展到去個人家裏去跳,跳來跳去把原配給跳惱了。那位也不是個善茬,攆到人家裏跟老馬打,老馬一橫心說散,倆人還就散了。散了以後和他一個舞伴結了婚,可沒多久他又迷上最時髦的現代舞啥的,就是女的穿得特少而且專門在體育館裏比賽的那種舞。可他這第二個夫人跳不好這種舞,她身體發胖乳房太大轉急了呼呼直喘,沒法子老馬又找了個新舞伴。這女的苗條,跳得好,也敢穿得少,做起動作采,老馬摟呀抱呀摸的全是富有彈性的肉。老馬開始是不大好意思動真格的,下手抬腿全留著分寸,結果動作總不到位,比賽就拿不到好名次,後來那女的急了說你看看人家你倒是使勁呀,老馬為難地說人家淨是倆口子敢情人家敢下家夥,那女的說你就把我當你媳婦摟吧。老馬求名次心切,就放開來幹,結果成績明顯提高。倆人挺高興,還想爭大獎,就加班加點練,那女的男人常出差,老馬就到那女的家裏去練,有一天有一個動作練過火了,倆人一下子連成一體了。後來又經過一場亂糟糟的亂架,他倆就結合到一塊了,不過還真拿了一次挺大規模的業餘舞蹈比賽的亞軍。老馬對此挺自豪,認為為了追求某一項事業,就得舍得出去點啥。你想想,讓老馬去做牛四喜的工作,那肯定是一做一個準,一下子就把牛四喜推到跟老馬一個方向的道岔上去了。牛四喜先是不說後來忍不住說家裏媳婦太煩人,老馬說實在太煩人就躲開,躲開還不行就離開,離開了對兩邊都好,就衝你一個著名年輕詩人,前程似錦,要把握住機遇,更要搶抓機遇,使自己的生活提高到一個新的檔次……牛四喜聽得心裏火燒火燎的,他說我也想提高到一個新的檔次,可我現在要是離開家這裏連煤氣罐都沒有,隻能泡方便麵吃,這不降了一個檔次嗎。老馬說你還是目光短淺呀,要往遠了看,你看當初紅軍長征到陝北,那麼多從白區來的女學生撇了原來的男友,跟上了長征幹部,那些幹部當時不是也啥也沒有,可後來呢,都成了高幹夫人了。
牛四喜認為老馬說得很有些道理,他想自己肯定是跨世紀的人了,當然這還需要加點小心別讓車碰著別得癌啥的,等到跨世紀那天回頭一瞅,這幾年淨跟王桂霞嘔氣,或者因為嘔氣使自己思想意識詩詞作品沒有啥巨大的飛躍,那就太不合算了。另外就是到跨世紀時自己咋也得在詩壇上占一席非常重要的地位,自己寫回憶錄,旁人給寫文章啥的,裏麵沒有一點令人新奇的風花雪月才子佳人的內容,也是有些遺憾的事。
想來想去,牛四喜就告訴老馬自己要下決心離婚,讓生活掀開新的一頁。老馬回去還就當新聞跟陸總編和編輯部的人們說了,老陸和眾人就過來,老陸說這可不行牛四喜你可不能跟老馬學,他骨頭架大皮粗肉厚經折騰,就你這小身板還想打離婚,你家王桂霞急了還不整殘廢了你。牛四喜解釋說這事跟老馬無關,實在是自己跟王桂霞感情不和,而且王桂霞待人也大刻薄,比如每個月工資一分不少地交給她,煙錢隻給夠買一條最便宜的,三天才能抽一盒,還比如來個朋友啥的想請人家吃頓飯,在家裏是絕對不行的,上飯館那就不定得說多少好話才能得到她批準。
老陸和眾人聽著聽著都愣了,老馬說你這麼苦大仇深以前咋沒聽你說過呢C牛四喜說以前不好意思,如今事情到這份上了,我也就豁出來啦。老陸搖搖頭說你不能豁出來,天下好男人哪個在家不受點氣,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多年的男人熬成佛,到時候她就敬肴你了。老馬不愛聽說這個觀念太不合規律,男子漢怎麼能靠熬來提高自身的地位呢,那樣還會有什麼作為。老陸說這是說在家裏不是說在社會上,家裏有啥大是大非的,讓一步天地寬嘛。老馬說人家得寸進尺呢?老陸說那就給她一尺,老馬說那還有得尺進丈呢?老陸說你這個人咋專跟我抬杠呢,你自己搞了三個,也不該鼓動旁人都踉你學。老馬急了說我搞八個是我的事,根本犯不上讓旁人跟我學……
這下子可好,沒勸成牛四喜,他們二位先幹起來了,編輯部的同誌們又趕緊勸他倆,把他倆勸走了,眾人又回來問牛四喜是不是有了新的目標了,才下這麼大的狠心,牛四喜說長遠目標有,但眼下沒有具體的目標。眾人就笑了說人家都是先找好了才鬧離婚,牛四喜說那麼著不道德,離婚嘛主要是感情不合,分開了倆人都有好處,好各千各的事業。眾人都撇嘴說你個老夫子太迂腐太迂腐啦,這麼著你沒有原始動力,你非得那邊有一條紅線牽著,你這邊斷著才有決心和勇氣。牛四喜想想說那我虛席以待吧,你們要是碰見合適的,就給我牽著點線,以增強我的決心和勇氣。有人就說要那麼著白梅可不錯,她男的在非洲摘工程可能跟黑人婦女弄上艾滋病了,聽說不讓回來了,她家現成的房子,你一過去就能主持全麵工作。
牛四喜嘴裏說去你的但心裏卻大動了一下。他跟白梅挺熟悉的,白梅寫詩還專寫愛情這方麵的詩,對這類詩無論古今中外的她記了一肚子,牛四喜頭一次跟她聊詩就自愧不如。白梅長得還挺白,她有時愛穿黑衣服,黑衣服一襯她那白白的麵龐,那就格外引人注目了。牛四喜過去心裏就暗暗比較過:王桂霞的臉蛋像紅薯皮,人家白梅是富強麵的饅頭皮,差距大得不是一星半點,那是平地樓房河溝子高山頂一樣。牛四喜和白梅交往過程中,他心裏或多或少地有些癢啦巴嘰的感覺,但癢癢一陣就拉倒了,他還勸過自已別想人非非走火入魔,回頭談著談著不由自主摸一把人家的饅頭皮,就有失體統了。
老陸不跟老馬爭辯了,他又過來跟牛四喜說結婚或打離婚那是你個人的權力,但你可不能把我這編輯部攪和得亂七八槽辦不了公,到時候領導責怪下來你可得兜著。牛四喜連忙說不可能不可能,我個人的事我自己能處理得好。老陸哼了一聲說夠嗆,到時候人腦袋還不得打出狗腦袋來。
老陸才走,老馬又來了。老馬一來,屋裏的氣氛就活躍多了,原因是老陸為人比較正統,老馬大咧咧啥都說。老馬說牛四喜你要鼓起勇氣來,現在是東風吹戰鼓擂,男人女人誰也不伯誰,你不能在傳統婚姻觀念麵前打敗仗。一旁的人就跟著說現在人家一見麵都不說吃了嗎發了嗎這類話,這類話都過時了。牛四喜問:那說啥?
老馬說:這你都不知道,現在都問換了嗎?
牛四喜驚得啊了一聲,眾人都樂了,又舉了許多例子,特別是文藝界電視台呀,還不是什明星,但大部分全都重新組合一遍。老馬說現在詩壇比較沉寂,人才不旺,看來跟沒有進行新的組合有關,希望四喜同誌帶個頭,把氣氛振作起來。
後來老馬和眾人都散去,下班時蒸飯的取飯,買饅頭的買饅頭,買菜的買菜,都老母雞找窩一樣顛顛地往回去了,可憐牛四喜裝了一肚子希望與向往、決心與勇氣還得在辦公室裏泡方便麵。他想今天把這件事上的這層麵紗揭開了,也真是好事,是癤瘡早晚流膿,是莊稼就該登場,光吆喝不練是假把戲,真刀真槍練一回甭管輸蠃都是好漢。他這麼一想心裏就豁亮了,然後就拿出一盒康師傅方便麵,要好好吃一頓。他本來想多買些康師傅,但這種麵太貴,他沒舍得隻買了幾盒,其餘都是華豐啥的,一塊多錢一袋,那種方便麵他得泡兩袋,吃康師傅他一般是多放水,再配上一個燒餅或傻頭,就吃得挺好了。牛四喜還愛喝兩盅,椅子裏有瓶子酒和花生米,這會兒心裏一豁亮,他忽然又覺得應出去買個豬蹄啥的下酒,這樣吃得更有滋味兒。他正這麼想著呢,門吱地一下開了,有個女的說牛總編在嗎,說著白梅提個兜子就進來了。牛四喜立刻有點見傻,腦瓜子忽悠忽悠的,他心裏說怎麼才提到她她就來了呢,她是知道我鬧離婚還是咋回事呢。他一緊張不知說啥好,人家白梅卻表情很自然地說買了點熟菜要回家,路過這兒進來看看,沒想到您在這,幹脆咱一起吃吧,順便有一組詩請您給指教一下。
說著白梅就從兜裏往外掏東西,一隻燒雞兩個大豬蹄子,還有一瓶五糧液,最後是稿紙。牛四喜這會兒思路整個亂了,按理說你起碼得想想她兜裏有這些東西她會是回家順路嗎,白梅有一個孩子,好像還在白梅她媽那,她家裏就她一個人,她多大胃口買這麼多東西回家一個人吃,可是牛四喜對這些想都沒想,光顧拉桌子找盤子緊張羅。白梅很利索地把東西都放好,叫聲牛總編就請牛四喜坐,牛四喜暈乎乎地說你請坐,白梅說要不咱倆一塊坐,倆人眼光就碰到一起。這一碰牛四喜就硬是看出對方眼珠子裏的亮光有內容:那絕不是誰簡單看誰一眼的事,白梅那眼光是帶著語言和動作的,語言就是告訴你我有話對你說,那動作呢,形容得明白點就是射出帶鉤的目光,要勾你一下子……當然這都是牛四喜感覺出來的,他認為那白梅肯定是如此,三十多歲的女子,長年一個人守空房,沒啥活於還琢磨個詩呀詞呀,電視裏又總演男女在床上膩咕的鏡頭,一來二去她不可能心性平穩。
往下這頓飯吃得就有點意思了,人家白梅喝酒談詩,你甭管她眼光裏有話也好有鉤也罷,但她硬是不離題不走板不跟牛四喜嘮家常嗑。牛四喜幾杯酒進肚從裏到外熱燥燥的,總想借個話題把自己那點事說一說。他倒不是想借著這一頓飯就能把人家白梅打動或者怎麼著,何況這燒雞這豬蹄還有酒都是人家帶來,囈人家的東西再打入家的主意,那你也就太不是東西了。但牛四喜不知咋的,他感覺到這頓飯是個機會,而且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如果失去了,恐怕就不好找回來,或者你再找的時候,所付的代價就要大得多。結果真的是如此了,這頓飯到了沒點破甚至沒點濕那層窗戶紙,失去了一次極重要的機會。
日後謎底揭開了,白梅此番攜酒菜前來,完全是在街上老馬偶遇白梅後突發奇想製造出來的,老馬跟白梅說你發了那麼多詩,其中功勞最大莫過於牛總編,你應該去謝謝他,他現在正在辦公室,你去了就說路過來看看,別提我讓你來。白梅趕緊買東西找進樓來,瞎話也編了,可老馬肚子裏的潛台詞她不知道,她還挺崇拜地一口一個牛老師長牛老師短地叫呢,兀不知牛四喜心事重重情懷重重,隻可惜賊心大賊膽小沒實際操作起來。後來牛四喜埋怨老馬說你咋不跟白梅點點題呢,讓我白費挺大勁,老馬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把一個大活人都給你送進去了,你硬是無所作為,那完全是你個人的責任。再有這種事,就說明你可能是生理上有毛病,你沒準是應付不了王桂霞的要求才跑出來的。牛四喜對這一點當然是不能承認了,但他承認自己在和漂亮女人交往中太缺少經驗了。這也難怪,中國人結婚時最美好的祝詞就是白頭到老,這話的意思就是到死那一天都是這兩個人在一塊不分離,甚至連頭發白都得一塊白,那叫多大的壓力,所以,像牛四喜沒幹過風流事的人冷不丁和白梅單獨在一起,他不緊張才怪呢。
緊張歸緊張,但正像編輯部眾人所言,有了白梅這個線牽著,牛四喜鬧離婚的勁頭陡然倍增,不僅打消了與王桂霞重歸於好的念頭,而且加緊了與白梅的聯係。他主動邀白梅寫槁並要和她做一次長談,白梅對此表示感謝,說自己正在抓緊時間寫。牛四喜心裏說你好糊塗你寫個啥呀,你本身就是一首好詩呀,你來就行。可是人家白梅沒有馬上來,牛四喜等呀等。等來等去就過去一個星期,發工資後的第二天,白梅沒等來,牛四喜卻把王桂霞給等來了。王桂霞一進樓道就把那張寫著我走矣!的稿紙拎在手裏,進了編輯部就跟陸總編說:俺今天是先禮後兵,你管不管你手下的牛四喜?俺還以為他跟俺鬧著玩呢,真的不回去啦?連工資都不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