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這是一本早產的產物。2008年夏天,在客串完成一個學期的教學任務之後,我從教學係部徹底脫離了出來,也算是徹底脫離了那個所謂學術體製機製。從那時開始,我計劃花十個月的時間,寫一千首詩。十五年的“運動生涯”,養成了我規律的作息,也養成了我專注於隻做一件事情的習慣。結果,原本以為的“十月懷胎”寫作,在八個月後就“分娩”、完成了。這是其中的短篇,我把它整理出來,放進了這本書裏。

通過寫作,我逐步治愈了教育強加給我的傷害,使得我的聽覺、觸覺、嗅覺、味覺、視覺重新獲得了解放,在與事物的關係上,不再為那些肆無忌憚的概念化命名所遮蔽。寫作對我而言,已經從自發變成了自覺。也唯有如此了,這是邁向終極的最後一步,就像海德格爾所昭示的,需要一種“詩意的棲居”才能得到拯救,任何知識或者理論都已束手無策。

作為第一線的寫作者,我的閱讀也因此需要重新開始。它將不再是來自書本,而是來自生活。我必須在一部沒有字的書裏麵把它讀出字來,必須首先成為生活的合格的讀者,才有可能成為生活的合格的作者,這裏麵沒有任何提示也沒有什麼技巧可以玩弄。這是純粹的寫作與那些所謂學術寫作的區別。這是沒有任何保障的寫作,沒有什麼巨人的肩膀可以讓你站在上麵。它不仰仗任何既定的話語,也沒有任何現成的資源可以利用和繼承。它隻有回到零,隻有回到它自己。因此,它需要一種決絕的勇氣,敢於舍棄那些經受教育已經得到的一切,變成一個盲人,伸出手來重新觸摸世界這頭大象。

並且,我相信,這樣的寫作不僅僅是第一線的、純粹的,而且經由詩藝,本身也是一種藝術的寫作。它使我在退出講台,退出學術之後,可以從中心退到邊緣,退到坐在最後一排,而不再因為“位居中央”而不敢亂動,以致淪為一種表演的假象,變成一個可怕的聖人。現在,在精神的世界上,我已經隨時可以溜走,可以開放自己更多的可能性。我變成了自己的敵人,變成了自己的否定。我已經不再隻是我,我可能是他,或者任何一個誰。通過寫作,我在人稱上逐步獲得了消解,我破除了我執。在這個意義上,我相信寫作確係一項拯救的事業,雖然它隻能拯救個人。畢竟藝術從來隻是個人的行動,它不是任何代言者。

在這裏,我還是要強調,藝術的含義並不等同於美好,更不是打太極,不是推手,不是碰到棘手的事情比如婚姻關係不知道如何處理時,專家的那種含糊其辭的回答——所謂應當藝術的處理。藝術和寫作並不是一種方法,它已經躍出了停靠在認識論的邊緣的所謂理論,變成本體本身。它指向的是選擇、行動、實踐。因此它包藏了極端,也包藏了黑暗。這是一種倫理的實踐,但不是道德評價。事實上,任何人都受不了絕對的和諧,偶爾也需要看一部恐怖片,甚至是聽一首悲傷的歌,來把自己搞得很受傷,才能發現“他才是他”。藝術有時就是這些恐怖的部分、悲傷的部分。這些可不是能夠用來處理婚姻關係的。隻有不懂得藝術為何的人,才會想當然的以為要把任何東西都搞成一門藝術。

我的生活一直隻有一小片的天空。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原點裏麵。從1寫到1000,然後再繼續。通過寫作,我知道在這一小片的天空裏麵,哪一個部位是我已經看過的,哪一個部位是我還沒有看過的。我就這樣一個部位一個部位的看過去。假設原先我的視野隻有一厘米,如果不寫,我將永遠隻是滿足於這眼前的一厘米,永遠搞不清楚哪些部位已經看過了,哪些部位還沒有看過。現在,通過不斷的寫作,我知道了,這一厘米已經看完,為了繼續寫下去,我就得想辦法越過這一厘米。我相信,一小片天空就是一整個世界,隻要這樣一直看下去,我就能夠看到整個世界的全部。

是為序。

2009年4月12日

滬郊·野馬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