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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紅峽夢

蔡文若本想悄然無聲地離開這個世界,並留下一紙絕命書,從而免除給白麗、梁萍、他的母親、他的家人和親朋好友帶來負麵影響,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白麗會隨他而去。他忘記了,或是未意識到,盡管他隻差一步,但畢竟沒有跨出那條兩邊懸崖高聳不可逾越的命運峽穀的最後一道門檻,於是正像他臨死預料的那樣,這條在紅色年代的桃色醜聞當天便風似的在全縣傳開。公安、法院最終還是給他的自殺冠以“畏罪”的定性。單是一男一女兩具屍體從白麗家的二層樓往外搬移的那一刻工夫,房子周圍就召來了比往常露天演戲還要多的圍觀者。部長周嚴政對這一結果雖未料及,但也毫不後悔,對這一場麵也毫不感到丟人。他認為這是階級鬥爭、意識形態領域內鬥爭的殘酷性的表現,也是階級鬥爭、意識形態領域內鬥爭的必然結果和勝利。

人們街談巷議,滿城風雨:“聽說沒有?過去咱們縣上那個殘廢軍人的妻子,現在是某大學保衛部部長的妻子,文化館管圖書的那個白麗,昨晚和地區創作組那個作家蔡文若殉情自殺了!早上搬屍體時我去看了,那個作家被開膛了,肝花腸子抖出來像一堆雞冠花!”;“我的消息最可靠,是公安局人說的,昨晚上白麗、蔡文若,還有過去在劇團演鐵梅、現在在長途汽車上賣票的梁萍,一男二女三個人在白麗家二層樓上那個房子鑽一個被窩鬼混哩!想著那情景叫人渾身發麻惡心哩!”;“什麼叫資產階級臭文人?這就是典型的例子!一個是過去的演員,一個是文化館的圖書員,一個是創作組的編劇,三個都是文化人,為了偷情,無視法紀,更不知廉恥!”……

梁萍當場被拘留,交代清了問題,三天後予以無罪釋放,但必須給運輸公司革委會和公安局交一份檢查。梁萍想到造成這樣的惡果,完全是那天胡保安牽了狼狗,嚇哭孩子,看見她那一對美麗的乳房所造成的。於是費了好大周折,通過法律,與在勞改場服刑未滿的胡保安離了婚,發誓到死再不嫁人;哪怕終身在人前低頭彎腰,也要把與蔡文若的孩子蔡武強拉扯成人。

白麗的母親聽到消息,一連半月閉門不出,哭得死去活來,怨誰呢?她隻能怨她和她自己的大女兒白秀枝!

蔡文若他大哥大嫂千方百計對他母親說文若是病死在醫院的,但最終還是被她知道了真相。母親悲傷過度,三個月後一命歸天,彌留之際,一遍又一遍叫著小兒子的名字:“若娃……若娃……我娃可憐呀……”

事發當天,除了白麗家人,唯一和蔡文若、白麗以及葛東紅最熟知、最親近,而經曆打擊、挫折、磨難最早,最慘、最多,反而活下來的,就隻有方謙了。他上午下完課未出校園就聽到“醜聞”,午飯未吃便趕到事發地點。他凝視著白麗住過的那兩間房子,幾小時前按“保護現場”的要求給封死了,於是早晨圍觀者散盡,到了中午,這裏就仿佛成了荒原上的一座死屋。方謙心裏好生震驚。盡管他和蔡文若前天夜裏談話時,從蔡文若的神情裏已嗅到一些死亡氣息,但他絕沒有想到悲劇來得如此突然。更沒想到白麗和蔡文若在半個小時裏竟一起升入天國。

於是這天夜裏,方謙徹夜失眠,回想蔡文若和白麗從相識到死亡期間的一段情緣,他甚覺離奇。蔡文若和白麗剛上高中,因詩有了戀情,不久又被命運之神揮舞魔劍斬斷,但藕斷絲連。嗣後先是白麗經了葛東紅、周嚴政;而蔡文若經了範芝園、黎丹、楊靜玉、趙桂英、苦葉、梁萍。最終,卻依然是和白麗殊途同歸。思想起來,怎的不讓人蹊蹺?由此,方謙不禁聯想到他讀過的許多描寫生死情緣和悲劇結局的中外文學名著。就說《紅樓夢》中賈寶玉和林黛玉以及薛寶釵、襲人幾個男女的命運吧,方謙記得《紅樓夢》有句話說《紅樓夢》是“天外書傳天外事”,而蔡文若和白麗的情緣及悲劇卻眼睜睜是現實中事;再說,賈寶玉原是一顆被廢棄的補天之石,靈化之後下世與紅塵幾個女子結下難解情緣,隻因寶玉最愛的黛玉離世,於是扔下其他女子,自己遁入空門。而蔡文若在前日與方謙“末日夜談”時,已知自己不日離世,卻絕沒料到白麗竟當即追他而去!

於是方謙追尋男女生死情緣及其悲劇結局的根源,在追尋到《紅樓夢》中的一句話:“但凡情思纏綿,那結局就不可問了”時,就覺不以為然了。曹雪芹把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結局歸結為“情思纏綿”,那麼蔡文若和白麗,甚至還有葛東紅的悲劇根源是什麼呢?方謙日思夜想,不得而知。他在蔡文若活著的時候,多次建議蔡文若把他的愛情經曆寫成一部有悲劇意味的小說,但終未果。再說,他當時隻建議他寫,卻從未告知他由何緣起,也未告知他悲劇根源。況且,蔡文若已畢竟離世,據說公安、法院在案發現場提取了一紙蔡文若寫的《絕命書》,方謙也不知那《絕命書》上寫些什麼,隻感到偌大一部精妙情愛傳奇,若不敘寫傳世,就太可惜了!

於是,第三日,梁萍剛被無罪釋放,方謙就去找梁萍長談。梁萍談到她在蔡文若、白麗死的先天夜裏,與他們在一起聚餐,遊戲中各談了一則怪夢:蔡文若夢見他進入一個掛著“人類社會”門牌的像溶洞般大的消化係統,被吸幹了血液、骨髓和靈魂,最後變成一堆大糞排出“肛門”的怪夢;白麗夢見她變成七仙女下凡找董永,結果被雷電擊死在花園門口,她被召回天宮的怪夢;而梁萍則夢見她被押解到一個彌漫著“殺人空氣”的魔幻世界。方謙聽了梁萍的敘述,就想著由他來把他們的情緣傳奇寫成一部《紅樓夢》式的小說傳於後世。方謙想好了既要寫,也得像《紅樓夢》一樣有個起緣,更重要的是,得找到悲劇根源。但是,他斷定蔡文若們及其方謙自己的悲劇根源,絕非“情思纏綿”。那麼,是什麼呢?他就益發苦思冥想,想他們的經曆,想他們的生存情境,想得昏頭脹腦,恍恍惚惚。終於在一天夜裏,混亂的思緒把他帶進一個很長很長的怪夢裏去。

那天夜裏,睡得迷迷糊糊的方謙,忽然發覺他身下那一方北方的土炕變成一隻巨鳥,飄飄忽忽地馱著他飛向太空。虛幻之中,他吃驚地發現巨鳥竟長著一張小小的人臉。那清臒的臉上戴著一副深度的黑框近視眼鏡,嘴是一支紅色的喇叭,整個麵部神秘地呈現出一種幽默而又詭譎的哲學家的神態。巨鳥馱著方謙,飛越一片極具廣闊的、剛從貧瘠中蘇醒過來的原野,降落到一條他在許多神話或科幻或曆險小說中都未目睹過的神奇峽穀。那峽穀既不像遠古荒原,又不像未來世界。方謙問人麵鳥身的哲學家,這是什麼地方?哲學家說:這是一條峽穀,從曆史和意識形態的意義講,可以把它稱為“命運峽穀”,如果加上自然景觀,亦可稱為“紅峽穀”。

在這條峽穀,存在著赤貧與落後,充滿著瘋狂與愚昧,籠罩著荒誕與恐怖,浸透著忠誠與貞烈,表現著摯情與癡愛。在這條峽穀裏,你可以看到巨人的遊戲,命運的演示,死亡的展覽和文明的墓葬。方謙說,我在地圖上怎麼沒看見過有這樣名稱的峽穀?人麵鳥身的哲學家說:在你見過的地圖上是查找不出這條峽穀的,因為眼前這條峽穀是印在華夏民族精神生活的地圖上,標示在時代走過的軌跡上。我們現在剛進入這條峽穀的第一段,你看看就明白了。方謙聽了就巡目四顧,吃驚地發現峽穀兩邊千仞絕壁,峭似斧削,穀底山道,峰回路轉,鬥折蛇行。整個峽穀從上到下,彌漫著一片令人迷茫的紅光,就像在現實生活中眯著眼睛去看正午眩目的陽光,給人一種處在血色子宮的感覺。

方謙正驚疑時,忽聽頭頂轟隆隆一陣劈天裂地的雷鳴在峽穀兩邊的絕壁上碰撞回蕩,仿佛天神擂響了千萬麵巨鼓。方謙以為立即要遭雷雨襲擊了,仰麵一看,一輪紅豔豔的太陽卻當頭懸在峽穀上空。太陽四麵又鋪天蓋地層層疊疊飄著血紅色的雲片。方謙再回頭看那紅豔豔的太陽,那光芒四射的太陽竟幻化成一張巨臉。方謙問人麵鳥身的哲學家那是什麼?人麵鳥身的哲學家就說那是峽穀人敬奉的神。人麵鳥身的哲學家話剛落音,那神一揮手,就見整個峽穀裏仿佛有億萬生靈人頭攢動,歡呼雀躍。他舉目細觀,見所有歡呼雀躍者竟都赤裸著上身,頭上紮了現實生活中陝北農夫紮的白羊肚手巾,下身的燈籠褲也全都挽在膝蓋以上,一個個“跳大神”似的手舞足蹈。他們手裏有的舉著火炬,有的揮著五彩繽紛的小旗,有的打著標語牌,有的拉著氣球的纖繩,有的則揮動著諸如衛星、鋼軌、麥穗等各般式樣的模型。仔細看去,那小旗、標語牌、氣球飄帶和各類模型上全都以美好的憧憬寫下無數荒誕不經的口號。這億萬生靈一邊歡呼狂舞,一邊就喊著一些離奇古怪令人啼笑皆非的口號。瞧這景況,仿佛所有生靈全都因為一種崇拜而以激情作為燃料,點燃了無限瘋狂的精神火焰。

方謙正吃驚地看著,疑惑眾生靈在幹什麼,忽又見正在手舞足蹈的億萬生靈一眨眼又一個個身穿盔甲,手持長矛,騎在瘦骨嶙峋的馬上,變成億萬個方謙在現實生活中看到的傳奇小說《唐·吉訶德》中的唐·吉訶德以及唐·吉訶德的子孫。方謙問人麵鳥身的哲學家:剛才還是億萬命運峽穀的臣民,怎麼一下都變成了唐·吉訶德呢?人麵鳥身的哲學家就說:因為峽穀裏發生了一場規模巨大的戰爭。這戰爭是億萬峽穀臣民同龐大的麻雀、蒼繩、蚊子之間的一場戰爭。而唐·吉訶德在他的曆險中曾戰勝風車,戰勝了在他眼中視為敵軍的羊群,所以就懷著坦誠俠勇的心境,來為峽穀裏的軍民助戰來了。人麵鳥身的哲學家說著,就指指前方,方謙就忽然看見前邊的天空裏烏雲遮天蔽日般飛動著麻雀,低空裏像遭了蝗災,一團團湧動著的黑霧全是蒼蠅、蚊子組成,而地麵上更是令人驚駭,遍地像洪水一樣狂奔著碩大的鼠群。這時,唐·吉訶德們如臨大敵,挺槍躍馬,衝鋒陷陣。他看見億萬唐·吉訶德舞動長矛,猶如亂箭向麻雀、蒼蠅、蚊子飛射,而紛亂的、亂踏亂踩的馬蹄、驢蹄密如冰雹般砸向鼠群。經過一場激戰,“飛敵”紛紛落地,而鼠群則屍橫遍野,不堪目睹。可是盡管如此,唐·吉訶德們見有部分“逃敵”向峽穀兩邊的山縫裏奔躥,就向峽穀兩邊及深處風掃落葉般席卷而去。這時,方謙發現剛才所見之神突然消失,就像太陽落山,整個峽穀霎時變為黑夜,隻見方才歡呼雀躍的生靈又變幻成銀河星係般繁密的紅色星光。方謙抬頭看天,就看見峽穀上邊的夜空懸著一輪朗朗明月,剛才白天時巨人依山而坐的地方,斜伸著長出一棵其大無比的蘋果樹來。

這時,他竟意外地沒有產生驚懼,就仿佛在現實生活中一樣,抬頭向蘋果樹看去。突然,明媚的月光下,他看見一對皮膚像月光一樣乳白的裸體男女,在蘋果樹一股平伸的粗大樹幹上,正在交媾。那對男女一邊交媾,那女子身下就有繁星般明亮的雨點紛紛揚揚飄落下來。這些明亮的雨點還未落地,俄頃卻又變成一群群有血有肉的男女。“啊!”方謙驚奇道,“人類原來竟是這樣在夜間播撒到我們生存的地球上來的!可是,人要像雨點一樣向地球上降生,那地球上的糧食夠人吃嗎?”還有,用來製作人們生活用品的鋼鐵夠嗎?”人麵鳥身的哲學家就說:“方先生,你忘了你是夢遊命運紅峽。一切在現實中不可能的,在命運峽穀裏都是可能的。你看那邊人們在幹什麼?”方謙向前看一眼說:“像在挖大坑,是不是要挖人造海?”人麵鳥身的哲學家說:“不!他們在深翻地。他們要讓自己種的稻子、麥子、包穀長得像埃菲爾鐵塔一般高,你看還有那邊,億萬峽穀人在煉鋼鐵,他們煉成的鋼鐵塊子要堆得和喜馬拉雅山一樣大。”方謙驚訝得目瞪口呆。不再擔心樹幹上的男女為什麼像雨點一樣向地球上生育人類。

方謙看到命運峽穀裏令他驚駭奇異的景況,僵愣愣地戳在那兒。人麵鳥身的哲學家就催促道:“方先生,走吧。我領你要遊曆的這條峽穀共有四個裏程呢。我們現在所處的才是第一裏程。你看在峽穀中間那條以紅石鋪路的彎道上行走的億萬生靈吧,他們都以年輪為足,向峽穀第二裏程運行,他們必須遵從命運的安排到第二裏程裏去,除此別無他路,這對進入命運峽穀的任何生靈概都如此。哲學家如是說,方謙便又看峽穀裏行走的生靈,確實形形色色奇奇怪怪什麼人都有,除了剛才看見的唐·吉訶德和隨從桑丘,還有詩人、哲人、武夫、史學家、政治家、環境學家,等等等等,甚至還有中國神話中的唐僧和孫悟空一行。對了,剛才唐·吉訶德給億萬峽穀人助戰,向麻雀、老鼠、蒼蠅、蚊子開戰時,那唐僧不是還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規勸勿亂殺生麼?此刻,在唐僧一行之後,還跟著數十萬帶著刑枷鐐銬的罪人,他們大多都是瘦骨嶙峋、帶著眼鏡的文人學士,人麵鳥身的哲學家說,他們都是先年因散布了有悖峽穀言論而犯罪的人,他們都要被押赴到峽穀第二裏程去改造。

方謙的思緒還沉浸在眼前奇異的景況之中,人麵鳥身的哲學家就馱著他,在夢幻般的月光下,向命運峽穀的第二個裏程飛去。他的感覺飛了好幾年,人麵鳥身的哲學家卻說飛了兩三秒鍾,就降落在命運峽穀中一片開闊的地帶。此時已天色大亮,方謙抬頭看天,在沒有血色的太陽照映下,清晨的峽穀裏朔風凜凜,天愁地慘,滿目瘡痍。他看見眼前盡是一片荒草叢生坎坷不平的穀地。穀地上橫陳著一眼望不到頭的人、馬、驢的屍骨,屍骨堆裏還亂陳著盔甲和長矛。這白茫茫一片屍骨,仿佛白堊紀遺留下來,經曆了億萬年的風化,但又不像化石那樣渾然,而是一副副不但完整,而且各具形態的骨架。於是讓人看著既悲涼、又恐怖。在這偌大一片穀地中間,有一條曲折的凹凸不平的大道。大道上懨懨茫然地走著一行神情悒鬱的人。這場景使方謙驚異極了,於是問人麵鳥身的哲學家:“眼前為什麼這麼多白骨?為什麼大道上走著的人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