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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卷首·死亡回憶

在死者身邊發現的絕命書

相愛不一定有緣,有緣卻不一定相愛。蔡文若和白麗兩個從青年時起就彎彎繞繞,愛來愛去。二十年間,他倆也分別有許多次的移情別戀,有的甚至已成眷屬,但相愛無緣,最後當他們兩個的亡靈將一起升入天國之時,才實現了可悲的媾合。

先是白麗和梁萍看見了蔡文若被解剖得支離破碎的屍體。當時法醫還沒有讓白麗看過屍體檢驗筆錄並在上麵簽字,所以她沒有意識到死神也已降臨在她的眼前。

在1978年的一個柳暗花明的早晨,朝陽把二層樓最北邊那間房子的東窗簾染得鮮血般紅。房間裏彌漫著濃烈的“敵敵畏”農藥的氣味。房門口站著一名法警把圍觀者拒之門外。蔡文若的屍體下鋪著一片塑料薄膜。公安局的一名見習法醫、法院的一名審判員和一名女書記員蹲在屍體周圍。公安局和法院要對屍體進行檢驗。蔡文若渾身被剝得精光(其實大可不必)。白麗和梁萍被叫來作為調查的對象也站在現場。從她倆恐懼的神態可以看出她們是第一次見到死人,於是白麗終生的戀人和梁萍曾經的丈夫的屍體便成了魔鬼的標本。她們兩個嚇得連屍體都不敢看一眼。法醫不時向她們提問死者的簡況。女書記員一邊在屍體檢驗筆錄上記錄,一邊用目光敏銳地在死者的臉部和陰部掃描,不但顯示出一個女法律工作者對男性裸體、特別是男性生殖器的司空見慣,而且似乎要由麵孔和陽具這兩點之間的聯係捕捉蔡文若死因中的疑點。屍體像一個被輪奸後的婦人一樣麵部朝上放著,平時多情和善而又謙遜謹慎的小眼睛此刻平靜地閉著,而從小就白皙瘦削的麵孔此刻一點不因服了農藥變得烏青,倒像一氧化碳中毒顯得紅光滿麵。死者隻是嘴唇發青,嘴角流淌出不太多的白沫。法醫量了死者單薄瘦弱的身軀,讓女書記員記下1.76米的身長。

床頭櫃上有一份絕命書,絕命書一邊倒放著一隻貼有“敵敵畏”標簽的小瓶。法醫用戴塑膠手套的手捏起小瓶舉到鼻子跟前嗅了嗅,惡毒的氣味讓法醫鼻子抽動了兩下。法醫又提取了死者嘴角的白沫,檢查了漸漸顯現的屍斑。現場及屍表情況已足夠下“服毒死亡”的結論。但好學求進的見習法醫覺得機會難得,竟要借機搞一次大解剖。法醫用解剖刀從死者喉結往下拉開一道長口,直拉到死者陽具根部,然後像殺豬一樣用一把竹弓將口子撐開,於是死者的五髒六腑全都裸露出來。法醫借機實踐性地觀察了人體各器官的內在位置,最後找到胃,提取了胃溶液。法醫在進行這一連串解剖的過程中,令人最感吃驚的是從屍體各部位滲出的並非服毒後已凝固的烏血,而是和朝陽一樣鮮紅的仿佛永遠凝固不住的鮮血。年輕的法醫立即皺了皺眉頭,他對平生第一次遇到的這種“畏罪自殺”者屍體呈現的奇異現象無法作出任何解釋。在整個屍體檢驗過程中,梁萍像一隻被宰殺的羔羊一樣渾身戰栗不已。白麗開始同樣恐懼,可是當法醫把屍體像殺狗一樣開膛之後,她反而不再懼怕。她強忍著,看著死者一生都在檢點自己從而總是顯得委屈的麵孔,看著死者被宰割得慘不忍睹的軀體,眼裏布滿了淚水。

法官這時拿起床頭櫃上的絕命書看了起來。

絕命書

最多,大約再堅持三十分鍾,當我走完生命曆程中的最後一段路程,我將向這個我生存了三十八個春秋的世界永遠告別。我說最多三十分鍾,是因為此刻我已感覺到仿佛有一把蘸了硫酸的長劍刺進我的咽喉,在我的胸腔,在我的肺腑,在我的心中凶狂地攪動。

死得匆匆,但我從容不迫。

覺得匆匆,是因為在這短短的,不足以使一個常人留下一紙經過周密思考的遺囑的時間裏,我卻必須寫完一份較完整的絕命書。我希望這份絕命書能為我向一些人作證,證明我的死亡完全是出於自願,而不是來自任何人的一絲一毫的威逼或誘使。我不想因為我的死亡給任何人帶來麻煩。我覺得匆匆,還有一個原因:我要闡明我的一些似乎朦朧的關於生死問題的觀點,以便為我的“自覺”死亡提供充足的理由。還有,這份絕命書帶著我的一條赤誠的遺囑。我很希望有一個對我們生存的這個社會有責任感的人將我的遺囑轉達給我中學時的老同學方謙。

我從容不迫,是因為我沒有死的恐懼。

我沒有死的恐懼,是因為我活著羞恥。

從上中學時起,我就一直嚴格律己,特別是在對每個人都存在的愛情方麵。雖然我一直未能加入黨的組織,但我時刻都在用一個黨員的標準審視自己,要求自己。可是我萬沒想到二十多年過去,在今天天將拂曉的時候,我突然抵抗不住愛欲的誘惑,瞬間就墮落沉淪了。一種新的、可恥的愛情的萌動使我的道德淪喪了!我以眼鏡蛇般的臂膀摟抱了周部長妻子的肉體,我用帶毒的唇舌褻瀆了周部長妻子的尊容,我用淫穢的目光箭般地射傷了周部長妻子聖潔的眼神……我是一隻卑鄙無恥的惡狼!我以死亡證明周部長的妻子——我的老同學白麗是一隻無辜的羔羊。

我沒有死的恐懼,還因為我知道“人固有一死”。盡管我負罪之死“輕於鴻毛”。我雖然譴責我心中那一套屬於自己的生死觀,但此刻我卻體會到正是這種帶有“唯心論”的生死觀,使我這負罪的靈魂行駛在通往冥國的路上時能從容不迫。我認為來到我們人類星球上的一切人,他的生命或長或短都毫無二致。哪怕是“曇花一現”,那一現也是一生。因為每一個人到這個世界上來,都是被上帝遣來,在上帝編導的那一幕幕要演到這個星球毀滅之時的悲喜劇中擔任一個角色。於是我以為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一味追求自我,表現自我的人全都是些最懵懂不過的人了。上帝在他編導的一出活劇中需要一個演員,就從他那裏往下界派遣一個靈魂。這個靈魂來到下界,進入上帝安排好的一個女人的子宮——人類劇場後台一間小小的化妝室,在那裏,由一對男女按上帝編導的劇情的需要為你化妝——給你靈魂一個有血有肉的形象,然後在劇情規定的時間打發你由“出口處”——女人的陰戶登場,來到這個塵世舞台,或演一個悲劇角色,或演一個喜劇角色。一個角色的任務或長或短地完成了,你就該退場了。然後你卸裝——向這個世界丟下你的形象和肉體,又回到上帝身邊去。人的一生實際就是如此。今天,我完成了我的角色任務,就要離去了。在我回到上帝身邊之前,我用三十八年時間才在演出中看見了上帝這個編導者的真麵目。《聖經》說上帝是耶穌的父親。現在在我看來,上帝便是安排你命運的神。照我這種觀點,人便不能抱怨命運,也不可以說熱愛命運。而且具體演什麼角色,喜劇或悲劇,也隻能聽從擔任編導的上帝的安排,你自己無權抉擇。你的權利隻能用膽怯而微弱的聲音說聲“希望”如何如何。

不管怎麼說,我已完成上帝分派給我的角色,劇情隻需要我演到三十八歲為止。盡管演出短促,但畢竟做了回演員,於是退場時就從容不迫,更不痛楚悲傷。

我承認我之死亡有罪,這是因為上帝指派我參與演出那出戲,而我在最後兩個小時的表演中違背了上帝的旨意,褻瀆了這出戲美好的紅色主題。現在,我背負著淫邪的罪惡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以我垂死的生命懇求組織念我生前畢竟為黨和人民做過些工作,能考慮我的一些遺願:一、我以死亡懲罰我的罪責,證明白麗無辜,不要因今夜的事對白麗的名譽和家庭帶來傷害;二、我慈愛的母親年事已高,懇請組織在告訴我家我的死亡消息時,考慮我母親承受不住打擊,可說我因急病死於醫院。

我的感覺證實藥性已完全發作。我已經難以捉筆……我的心血腸胃猶如煎油滾沸烈火狂燒……我已看見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的黑洞……我知道黑洞是通往天國的隧道……我以最後的餘力以一個有罪的亡靈回身向這個“塵世大舞台”上所有在世的“演員”叩拜!

蔡文若

於1978年3月13日

清晨6點匆匆告別人世之時

法官看完絕命書,把白麗和梁萍叫到隔壁房子去了。法官要向她們了解蔡文若死亡前後的一些情況。

法官追問白麗和梁萍:“你倆和死者是什麼關係?”

在蔡文若走向死亡的那個房間的隔壁,一扇木門暫時將死者與兩個女人隔成兩個世界。白麗和梁萍都俯首屈胸坐在床邊。這兩個在愚昧受害之中度過了半生的女人此刻儼然兩個正在受審的罪犯坐在法官對麵。法官麵向她們坐在床一邊的木椅上。法官以追根究底的目光看著她們,似要一掃疑雲,從她們臉上讀出蔡文若自斃的真正原因。隔壁房間見習法醫仍在進行著機不可失的大解剖;而這邊法官卻已開始了關於案情的調查。法官並不關注那邊在他認為大可不必的解剖。因為死者臉上凝固的那副永遠捫心自問的神情和從切斷的血管中流出的鮮血都在法官的心頭凝聚成濃重的疑團,使他以為追究死者自殺的焦點不在肉體而在精神。

法官是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白淨的臉孔因表情嚴肅而罩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法官坐下來之後以慣用的手法——沉默不語來引起兩個女人的注意。當法官發現白麗首先忍受不住這種帶有威懾氣氛的沉默而企圖抬頭觀察他時,立即被他捕捉到了,於是他隨即審視了白麗一眼,問道:“你和死者是什麼關係?”

“他是我中學時的同學。”白麗說著垂下頭去。

“隻是同學關係嗎?”法官緊接著又追問了一句。

“談過戀愛。”白麗頭不抬地說,臉倏地變得煞白,因為她覺得法官的追問似要把蔡文若的死亡和她的戀愛扯在一起。當法官和白麗問答的時候,梁萍趁機抬頭窺看法官,卻沒料到機敏的法官趁機扔下白麗而捉住了她。法官一擺頭把目光瞄向梁萍,同時問:“你呢?你和蔡文若什麼關係?”

“他是我過去的丈夫。我們三年前離了。”

梁萍先回答了一句,隨之看著法官,似要等待法官作何反應。法官卻不再單獨追問,而對她們兩個說:“你們如實談一下蔡文若死前的所有情況,越詳細越好。”

月光下的遙遠回憶

昨夜,正是在現在的這間房裏,門也是像現在這樣關著,一束明亮的月光從東窗斜射下來,像舞台上的聚光燈般印在一張單人床上。當時,蔡文若和她們倆合蓋著一床被子,靠著一麵牆和兩邊的床頭坐在床上。六隻腳在被子下邊柔情地勾觸著,把相隔已久的各自的人生之路在此接通一起,以配合三個人在半宵時間裏纏綿悱惻的暢談。大約夜裏一點多鍾,白麗和梁萍還談興正濃,絲毫沒有要走出那遙遠的回憶的丁點意思。而蔡文若卻突然意識到一個男子和兩個有夫之婦深更半夜坐在一張床上,並且以腳代手在被子下麵摩挲,以目光和言語交合偷情,這是多麼卑鄙!多麼缺德!於是突然提出要離開,回他農村家裏。白麗說,夜深人靜的,弄出響聲來反倒會引起人們的非議,於是便把蔡留在北麵隔壁的房間裏。

一個小時過去,蔡文若在隔壁的房間裏輾轉反側,心緒一直被情欲的烈火炙烤得騷動不安。於是他穿衣起床,輕輕打開房門,走到白麗和梁萍睡著的半是陽台半是走廊的門前。

夜闌更深,蔡文若久久地在兩個女人的門前躊躇徘徊。他不明白既然已經意識到自己和兩個女人這樣相處是多麼的不合適,可此刻又為什麼要在她們門前徘徊?他幾次抬起手臂,體味“推敲”二字的含意,甚至情不自禁地顫動著雙手輕推她們的門,以試探這兩個女人是把門插緊了,還是……然而終於沒有忘掉道德,忘掉廉恥,無法鼓起勇氣。他浮想聯翩,兩小時前,在麵前的這間房裏,他與兩個不易和自己丈夫同居的女人一起回顧往昔的蹉跎歲月,其中一個不滿四十的白麗是他至死至愛的戀人。體態豐盈,肌膚潔白,目光撩人,情真意綿,作為女人,猶如一枝鮮花,從生長出來,就沒有享受過雨水的滋潤,如今凋謝了,卻依舊在風中戰栗,企望吻一吻滴露的潮濕,以滋潤心中多年的焦渴;另一個三十五歲剛過的梁萍,是他三年前離異的妻子。身段嫋娜,風姿綽約,目光搖蕩,縱欲過度,好比枝繁葉茂的垂柳經過烈火的焚燒以及命運的風蝕與挫傷,而今隻剩下枯萎的枝幹,唯盼雨水的澆灑使其複蘇。而盡管白麗和梁萍性情迥然,但與文若久別之後共有的孤單和寂寞以及各自對於生活的憾恨與愛的饑渴,又使她倆相識甚至成了好友。而且在情感的相依和心靈的交合上更把蔡文若當成了中心。

此刻蔡文若在她們門前久久徜徉,心潮澎湃,難以靜息。終於鬼差神使地走到她們門前,把耳朵貼近門縫,想探聽房子裏的動靜。他猜測這兩個丈夫不在身邊的女人此刻是已沉入甜蜜的夢鄉,還是仍在交頭接耳,回憶對方走過的愛情曆程?或者躺在一頭,含情對視,正在相互探測對方心中的隱秘?他甚至還猜測她們此刻是各自隱蔽在自己的被窩裏陶醉於各自的夢境,還是合衾共枕,暫借同性的肉體,滿足可悲的欲望?抑或此刻她們都閉上了睡不著的眼睛,等待隔壁的他想通了反來敲門?甚至還猜測她們以為他已經睡下,但留著門,等她們其中一個在另一個確實睡酣了的時候,悄悄溜下床來,甚至怕穿衣服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就裸了身子出門,偷偷地到那邊的房間裏去鑽他的被窩?

蔡文若最後沒有聽到一絲動靜,門內死一般的寂然。這種異常的寧靜在他心潮起伏的時候使他突然感到窘迫、尷尬、羞恥,甚至熱血衝臉,無地自容!剛才自己心裏泛起的都是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啊!他想,為什麼自己會這樣無恥地自作多情?

於是蔡文若迅速離開她們的門前,走近陽台上的鑄鐵欄杆,抬頭凝視著夜空,想使上衝的熱血退卻下來,以便讓自己從羞慚的心境中得以解脫。他看見浩渺的夜空如此明靜,仿佛宇宙從來就沒有過一絲風塵。他忽然發出質問:誰說宇宙無限大來?不!宇宙在他看來是極有限的,有限得沒有一顆跳蕩的心大!有人說,白天,由於太陽的光芒太偉大,蒙蔽了宇宙的博大,所以隻有無雲之夜,人類才能看清宇宙的真相。可是蔡文若此時的感覺並非如此,他眺望夜空,發現整個宇宙就像一個半球形的玻璃罩子倒扣在人類生存的大地上,那些遠遠近近閃爍不定的星星,就像大小不等的珍珠粘貼在半球形的藍色玻璃罩上。而皎潔的月亮,仿佛是用一條無形的藍帶從藍色玻璃上吊下來的一麵透亮的銅鏡。一切都沒有多遠,一切都被框在那藍色的球形罩中。所以宇宙在他看來並不像人們說的那般浩渺無極。蔡文若看見月光如此皎潔,夜色如此純淨,忽又產生了另一種奇思異想:為什麼人類許多肮髒的,汙穢的,不健康的,當時最慣用的稱謂——資產階級思想、資產階級情調總是發生在這月光皎潔的夜間,而不是發生在紅太陽光輝照耀的白天?似乎夜色愈是皎潔,資產階級思想、情調就愈是容易產生就愈是嚴重!可不嗎?剛才,自己還貼在人家兩個有夫之婦的門上捉了一陣欲望的迷藏呢!可是在幾年前,在那個不落的太陽照得夜如白晝的日子裏,自己和房子裏的那兩個女人以及其他幾個純真善良的女子之間的相處是多麼純潔無瑕啊!蔡文若這樣想,仿佛一切腐朽的不健康的思想都包藏在眼前這姣美的夜色之中,“啊!罪惡的月亮!”他想,於是迅即逃回到北邊那間房裏去,從而逃離月色,逃離星光,以便用記憶中的紅火的太陽淨化屢屢由這皎潔明媚的月光所滋生的資產階級思想,以便讓那二十多年的、值得永遠回味的愛情經曆始終處在紅太陽的光芒照耀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