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人一生都生活在他的皇頭裏
良民，嗯，良民……陳次包嘰嘰咕咕著。良民，嗯，讓人心裏踏實。不會惹上麻煩；還會有些榮耀。人總會碰上些榮耀的事，養種豬的大菩薩因為他的種豬總會讓人家的母豬受用，生豬仔兒，大菩薩就榮耀。榮耀就是一個人沾了某一樣東西的光。大菩薩沾公豬的光，陳次包沾了良民的光。
陳次包嘰嘰咕咕，他在良民後邊又嘰咕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話，做一天良民不難，難的是做一輩子良民，幾十年如一日，做良民不做子民，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啊！
幹部對陳次包說，良民，僅了？陳次包說。良民比刁民好一點，比幹部壞一點。陳次包擔心幹部沒搞懂他的意思，又打了個比方，刁民是骨頭，良民是肥肉，幹部是瘦肉，壞人是屎。這個世界是不斷長膘的畜牲，我要當良民，我不要變成屎。幹部叫浩杆子，本來也是個良民，往上升了一節，就成了幹部。浩杆子是滬部，因為他的臉相、語氣都是幹部，他沒一點兒跟良民陳次包相同的地方。陳次包多次打量過浩杆子，人家就是個幹部，那樣完美，四個兜的衣服，插了兩支亮亮的鋼筆，一身香肥皂氣味兒。陳次包打量幹部，像一件又髒又破的舊衣服打量一件新衣服，像一棵蒿草打量一棵大樹。浩杆子說，陳次包，你要爭氣，做一個良民！陳次包說，是，幹部。浩杆子說，你不再賭博了？陳次包說，不賭了！他做了個擲骰子的動作。浩杆子說，那好，你先把罰款繳了，這是政府要罰你，不是我浩杆子跟你有仇！陳次包說，我相信政府，不恨幹部。浩杆子說，政府該罰你就罰你，該照顧你就照顧你，你去吧。你什麼時候繳？陳次包說，明天。浩杆子聽了說，明天？！
第二天陳次包就揣了個包包來找幹部，他將包包托在手裏，打開一層又一層，最後亮出一枚硬幣來。
關於陳次包繳罰款的故事，後來許多人都知道了，有人說他繳的是一分錢，有人說他繳的五分錢。反正是一枚硬幣。陳次包相信政府，不恨幹部，該罰就認罰，他的認罰態度好，有一個錢繳一個錢。
陳次包要做良民。
幹部盯著陳次包，看他將小包包一層一層打開，最後競是一枚硬幣。幹部浩杆子臉上的橫肉抽搐了幾下，說，你犯賤啊陳次包！你這不是捉弄幹部，是捉弄你自己啦！你把自己當下三爛當臭狗屎啦！你這狗日的拿一個腦殼一枚硬幣來打發政府戲弄幹部。你多長了一個腦殼找死啊！陳次包本來想早早地繳了罰款做一個良民，無奈找不出做良民的錢來，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呐！陳次包說好第二天繳罰款的，千萬不能失信於幹部，失信於幹部還算個良民嗎？陳次包嘰嘰咕咕一路走一路檢查路邊，果然撿得了一枚硬幣。這枚硬幣增添了陳次包的良民的希望，他回家將這枚硬幣層層包裝，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敲幹部浩杆子的門。幹部隻得披了衣服來接待他。要是一位有些修養的幹部，就會覺得陳次包好笑，但浩杆子是浩杆子，他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他發火了。陳次包先是懵了，傻傻地呆著。然後，就笑了起來，然後就問浩杆子講認罰態度和受罰的能力問題。幹部們經常講態度和能力問題，態度好勝過能力強。浩杆子最後無可奈何地笑笑說，陳次包哩，你真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陳次包聽了猛一抬頭，幹部浩杆子給他的結論並不好。他傲良民還有希望嗎？
陳次包獨自走了好遠，一路走一路嘰嘰咕咕，他嘰咕的全是關於良民的問題。
往後，陳次包一生都在嘰嘰咕咕。像魚在水裏吐出一串氣泡。魚沒什麼念頭，人有許多念頭。魚一生都必須在水裏，人一生都在他的念頭裏。像魚離不開水一樣，人離不開他的念頭。人一離開他的念頭，差不多就要死了。人活得好好的時候，沒人會說，我斷了念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