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敘述傳說
我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那個灰朦朦的早上。
那是曆史上一直滴血不止的那個事件發生後的第四天的清早,黃石剛一起床,藥伯老人就從那破敗的門檻上朝他扔來了一句話,可是黃石沒來得及聽清,那句話便像一隻碰壁的蝙蝠,在他耳邊一晃,就飛到別的地方去了。藥伯老人當時剛剛從野外吮吸草尖上的露水回來。他每天早上總是遊蕩於涼浸浸的野外,一滴一滴地吮吸著草尖上那些鮮嫩欲滴的露水。沒有露水的早上,他同樣肆意地奔走著,像一隻頗有深造的老狐狸漫步於一頁上古的風景,滿口哇哇哇地朝著蒼天呼吸。黃石是在藥伯老人拖著潮濕而沉重腳步聲,回到破敗的門檻邊時從床上起身的。他沒有想到,藥伯老人剛把屁股擱在那塊破敗的門檻上,就有話朝他扔了過來。他的腳當時正要下地,正要踩進床前的那雙木板鞋上,但他突然愣了一下。他的眼睛發現那雙木板鞋上不知怎麼爬滿了許許多多的蝸牛。就在這時,藥伯老人的話朝他飛了過來,然後又從他的耳朵邊飛掠了過去,隻留了一個模糊的事實像一張黃色的紙符,死死地釘在了他腦顱中的某一根柱子上,然後不時地飄蕩著一種不祥的情緒,讓他好久無法安寧。後來,他在小溪邊涮臉的時候,他聽得藥伯老人從身邊走過,他便張開嘴要把那一句話問個明白,可嘴巴張開了,聲音卻空空蕩蕩地隻悶悶地回響在肚腹之中。黃石的神色便露出了有點奇怪的模樣,這時他想了想,他決定再一次發音。但是,藥伯老人已經在前邊成為了遠影。
那一段時間裏的黃石,一直在瓦村的山腳下給藥伯老人修鑿那座該死的石碾。事實可以替他向曆史作證,他與那個在遠處發生的血案,沒有任何關係。他的故事是他自己從另一個角度走進去的。也就是說,他的故事就是這樣,從藥伯老人給他說的那一句話開始。
盡管那句話後來他一世人都沒有弄清。
也許是因為模糊的緣故,所以後來的黃石在給別人訴說他的故事時,我發現他總是閃過這個開頭。他總是說,他的故事是從他準備砸爛那塊碾盤開始的。因為那個時間曾風光地儲存了一次他與藥妹的野合。人總是喜歡挑選曾經風光過的時辰,作為自己的故事的封麵或者扉頁。何況在給別人敘述這個開頭的時候,黃石的性功能早已喪失得一塌糊塗,因而他的選擇說來也是十分合理的。
黃石與藥妹的那一次野合發生於當天的中午。
藥妹是藥伯老人的孫女。但那時的藥妹早已不再是姑娘妹。藥妹有過丈夫,但他的丈夫一年多以前就不明不白的死了。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沒有人去管得那麼多他到底是怎麼死的。黃石的老婆也還好好的活著,而且一直在挺著一個大肚子認真的給他懷著那一個老鼠崽崽。黃石把老婆肚子裏的孩子想象成一隻老鼠崽崽,那是藥伯老人到他家裏請他來修石碾的那天,本來他是不想再出門了的,他想他的老婆給他懷著孩子,他應該每天夜裏都能守在她的身邊。懷孕的女人一躺在床上,便希望丈夫的手不停的給她撫摸在那片豐隆的土地上,撫摸的時間越久越好,至少得撫摸到她在不知不覺中睡去。可是藥伯老人的一雙眼睛像賊似的,老是在他老婆的那片土地上逛來逛去,嘴裏總是不停地說,還早著嘛,你給我把碾子做完你回來了我保你還得等著當爸。可他總是隻對他笑笑,他總是不肯經意答應他,後來是他老婆不知怎麼說是聽煩了,就拉了拉他,她說,那你就去吧,人家大老遠的跑來,你不去也不好。他這才答應了他。臨出門的時候,他一把將老婆拉到屋裏,他把她的衣服往上撈了起來,他讓老婆那片豐隆的土地幹幹淨淨的全部開放在他的眼光之下,手勢極為誇張地撫摸著,後來就把耳朵貼到坡頂上,他問,你說有多大了?老婆就笑,她說我也看不見我怎麼知道。他就傻傻地笑了笑,說有老鼠崽崽那麼大了吧?老婆就說有了吧。他就拍了拍那隻老鼠崽崽,然後才上路。
在修鑿石碾的那些日子裏,藥妹是每天中午都來給他送飯。但她總是把飯籃子放下就走,也不說句話也不笑一聲。偶爾望他一眼,那眼睛卻又像兩顆在水中泡了半把個月的貓豆,沒有什麼滋潤人的光澤,能讓黃石覺得心動的是她的那副腰肢。黃石有時想我老婆也是這樣的一副腰肢可就好了。但他卻從也不叫她坐坐,或者說上一句什麼。他總是等她轉身走了人了,才把心裏的東西流放到眼光之中,水一樣在她走去的腰肢上放任自流。一直到藥妹的身影慢慢的遠了,沒有了,才迷惘的收回眼光,卻已是滿足了一臉地閉上眼簾,然後將索取到的情景放在腦子裏,洇化成他的老婆,揣摸著各種各樣的好事。那模樣頗像某位進入了角色的好演員。等想到了用心處了,便激動的操起錘子,在腳下的碾盤上胡亂地敲出一種音響來。他的腦子裏一有什麼激動事,他就總是這樣胡亂的敲。
然而這天的黃石卻敲得有點特別。因為他發現那藥妹竟然給他連連的笑了兩回。一回是放下飯籃的時候,再一回是她走沒有幾步就回過了頭來。黃石的腦子裏像黃昏的牆上突然亮起了兩盞細微而可愛的燈點;隨著,幾行歪歪扭扭的思緒便莫名地騷動了起來。他想,是不是要發生什麼好事了?但他想不明白。於是,沒等藥妹走遠,那碾盤就被他胡亂的敲打了起來。
他想她今天是怎麼啦?
但是他就是想不明白。於是,那碾盤上的聲音就越敲越奇怪起來了。
黃石的耳朵後來突然碰到了一種怪異的聲音。那聲音是從腳下的碾盤發出來的。那聲音告訴他,碾盤的內部有一小圈空隙。黃石馬上把那藥妹連同她的那兩下笑聲塞進了腦中的某一個邊邊角。他把那碾盤的異響緊緊的箍在了腦中。他的臉色突地有點壞了。他想真要是碾盤裏的某一個地方存在著空隙,他這石匠就會在碾盤突然裂開的某一天裏在人們的議論聲中丟盡了麵子,自然也丟了營生的活路。他把臉色與那個碾盤立即絞在了一起。他重新掂了掂錘子的分量,很用心的又敲了一下,再敲一下。那回聲告訴他沒有錯。他仿佛看到有一顆很硬的石頭圓圓的塞在碾盤當中,它的四周是一層朽木一樣的化石,被他那麼敲著敲著便紛紛的粉落了,於是就發出了那種嚇人的聲音。他的臉色真正的壞了。他在喉頭上猛然地罵了一句什麼,就起身從一邊的地上操起了那把大鐵錘,朝那碾盤的響聲處砸了下去。他要看看裏邊到底藏著什麼東西。可是大鐵錘還沒有落下,那老藥伯突然出現了。他說你要幹什麼?黃石就把鐵錘留在了空中。黃石說裏邊壞了。他又說裏邊好像有什麼東西。藥伯老人就拿起了一把小錘子,蹲下去輕輕敲了敲。敲完了他卻說你先別管它。他說有個事我要告訴你。黃石問什麼事你說。他不說,他說等下我再告訴你。
藥伯老人接著就說藥妹在下邊等你,她說有什麼話要對你說,你先去一下吧。
黃石不知道他們原來是設想好了讓他去做那種事。他當時愣了一下,他說她剛剛還在這,她沒說有什麼話。她讓你去你就去吧,藥伯老人說,你去吧。他朝他連連揮著手。那老頭的手勢,讓人想起那是在趕一頭去配種的豬。他說快點去吧我在這裏等你。說完他一個仰八叉,枕著那碾盤躺在了地上,像一條枕著門檻要曬太陽的狗。但那時什麼太陽也沒有。整個天地是長滿了黴斑的那一種。
黃石望了地上的飯籃子一眼,他想我還沒有吃飯呢。但他沒有把話說出口。他隻是咽了一口餓液,轉身就順著藥妹的去處走去。先前那幾縷歪歪扭扭的情緒,這時又重新爬了上來。他突然覺得有一種走在霧裏的滋味,身子飄飄的,隻有腳板有點沉。他想這老頭不會在搞什麼鬼吧。就回頭又望了那老頭了一眼。那老頭睡在那裏一動不動,模樣像條好大的死狗。
後來就聽到了藥妹的叫聲像幾片爛樹葉朝他飄來。
藥妹在背地裏的一塊大石頭上坐著。黃石看見她的臉色脹得通紅,腦子就很有意思的閃過了一隻某個夏日裏的小母雞,是剛下過蛋的那一種,腳矮矮的,屁股圓圓的,頭上的冠拚命的發著紅但卻不大。他剛走到她的身邊,她就問是我爺爺叫你來的對吧。黃石說是的。黃石說你爺爺說你有話要對我說。藥妹就笑。黃石說什麼話你說。藥妹就又笑。她說,你先坐下來吧,你坐下來了我就對你說。他就坐了下去。他一坐下去,他的眼睛就馬上發現那藥妹的衣扣早已經解開,藥妹把身子往旁邊一挪的同時,兩坨搖搖晃晃的大奶像從樹林深處猛然撲出的一對白鳥,在黃石的眼前嘩的亮出了一片天地。黃石的眼睛當時大了。他開了嘴好像要說句什麼,但一時沒有說出。他有點過分的激動。他眨了眨眼就掉過了頭去,手在石板上亂抓著什麼。他的手裏要是有一把錘子他就會又不停的敲打起什麼來。可是他什麼也沒有抓著。石板上隻有他和藥妹。藥妹後來就說出了那句話。她說你幫我弄一回。她說,我說我好煩好難過,我爺爺就說那你去找黃石給你弄一次吧,他就讓我在這裏等你。
黃石就覺得怎麼能這樣呢?臉上就不自然地分泌出幾縷尷尬來。於是黃石說了句這樣不好吧?
藥妹就說有什麼呢?她說我又不是沒有嫁過人。
黃石的腦子裏這時就想:這會不會是一個陰謀呢?
於是他說,你們不是想不給我修碾的錢吧?
藥妹就說你想到哪裏去了。說這話的時候她在自己撫弄著自己的那兩坨大奶,說完了話她一把將衣服包了起來。她說讓你弄你不弄那我找別的人去。黃石一下就急了,他對著藥妹憤怒一樣爆大了雙眼,隨著一陣不可抑製的急喘,他亂手亂腳的將那藥妹扳倒了。接著就在那塊堅硬的石板上亂成了一堆。
我曾以為那藥伯老人會在黃石與藥妹野合的時候猛然出現,然後像一塊嚇人的陰影死死地蓋在他們身邊。其實沒有。藥伯老人一直死狗一樣,枕睡著那個碾盤不動,黃石做完了事遠遠的走回來的時候,他沒有拿眼去看他,隻是從死沉沉的空氣裏聞著了有一股什麼氣味,他就知道是黃石回來了。於是就開口說道,你馬上趕回家一趟吧,你家裏要出事了。
黃石遠遠的還以為他是睡著了,還很用心的給他輕輕的提著腳,沒想藥伯老人的話從碾盤上突然飛起,把他給嚇了一跳。
黃石起始以為是聽錯了,就沉了臉問,你說什麼?
藥伯老人這時翻起了身來。黃石發現他的眼睛裏放射著一種青幽幽的光。他感覺著藥伯老人在用那種青色的眼光給他重複那句話,他說你家裏要出事了,你先回去吧。
黃石的臉色當即就壞了。他問我家誰出事了?
藥伯老人說,你的孩子要出事了,你馬上回去一趟吧。
黃石就問你怎麼知道?
藥伯老人說我知道。
你聽誰說?黃石還是不肯相信。他心裏有點想是不是他們爺孫倆在搞什麼鬼。
藥伯老人說你別問為什麼。他說我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回去了你就知道了。說完就幫黃石收拾起地上的工具。
當時的黃石像是呼吸困難了起來,他好像還想問些什麼,但聲音腦子已亂混成了一團,然後背著藥伯老人幫收拾好的東西,跟著藥伯老人走下了山來。
藥妹早已經站在了家門口上,藥伯老人叫她先去拿點錢出來,然後塞到黃石手裏。黃石說石碾還沒有做成我怎麼先收你的錢呢。藥伯老人說你就先收下吧,那石碾以後再說。黃石把錢緊緊的攥著,轉身就上路了。那藥妹走在他的身後一直默默的送著他,一直送過了好幾個大坳。
那個在曆史中一直滴血的事件,黃石就是那天在回家的路上知道的。
那是黃石經過瓦城牆門下的時候。一顆充滿悲傷的人頭高高的懸掛在城門的牆上,像是一個叫人渾身覺著恐怖的馬蜂窩,四周熱鬧地起落著密密麻麻的飛行物。無數荷槍實彈的士兵,獵狗一般在牆頭和牆腳的四下裏流動著,張望著,仿佛有人會從什麼地方突然飛落下來,然後把那價值無比的人頭劫走。
城門的旁邊,貼著一張關於那個人頭的布告。總有人近近遠遠前前後後的看著。黃石就也擠了進去。
就因為那顆懸掛著的人頭,黃石當即丟開了回家的路,轉身從城門旁邊的另外一條石板路,滿腔憤怒的撲往另一個陰黑的深山溝裏。
黃石不敢相信割下那顆人頭的是他的姐姐黃米。可是每一個行人的嘴巴,都在傳說著割下那顆人頭的人,是一個叫做黃米的女人和她的丈夫。
黃石要去找姐姐黃米問個究竟。但他沒想到等著他的隻是一塊惡心無比的鮮肉。
黃石到達那個陰黑的深山溝時,他姐姐的那個家早已消失了影子,留在他眼前的,隻是一大堆在日後的記憶中永遠焦黑一片的死灰。他是在時近黃昏的時候,停腳在那堆死灰旁邊的。那時,還時不時的有人從一旁走過。他逢人就問這是怎麼回事。有人就告訴他,說是你的姐姐和你的姐夫自己燒的;有人卻說,
是被舅舅的人前來燒掉的。舅舅就是被懸掛在城牆上的那個人頭。那個人頭就是他姐夫的親親的舅舅。房子在天空中燒得辟辟啪啪的時候,時間是深黑的後半夜,從床上起來的人們隻看見那場狂歡的大火正把那一房子燒得通體透紅,然而,誰也沒說誰看見了燒火的人。也沒有人提議是否拿水來救。黃石的心裏就情願是舅舅的人燒的,就問有沒有聽到有人在火中叫喊。他擔心他姐姐給燒黑在了裏頭。回答的人卻說,哪裏還死得了他們呢?他們早就溜到瓦城過他們的小日子去了。
說是割下那個腦袋後,他姐姐和他姐夫得了好幾萬兩的銀毫。
黃石就痛苦萬狀的蹲在死灰的某一個邊角上,雙手緊緊的箍著腦袋。如果後來不是上來了那個叫做穀婆的老女人,我想他可能會那樣一直地蹲到天亮。那個叫做穀婆的老女人,像一隻無聲的老貓出現在他身邊的時候,把他嚇了一跳。她扯了扯他肩頭上的衣服說,別老這麼蹲著,到我家裏坐坐吧。當時的黃石,心裏正想找個人細細的問問姐姐和姐夫怎麼殺人的事,就隨著穀婆走進了一間黑暗至極的矮房之中。穀婆燒了一把濃煙迷漫的照明鬆,高高的斜插在一條龜裂的牆縫間,然後指定著一張竹凳叫黃石坐下,完了對黃石說先吃一碗飯吧?
當時的黃石早已是十分的饑餓,就毫不掩飾的說,有就吃一碗吧沒有就算。穀婆就說有有有。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那穀婆就給他端來了滿滿的一碗飯。穀婆把飯遞過來的時候,黃石驚奇的發現穀婆留著一手汙黑的長指甲。那手汙黑的長指甲從那碗底彎彎的升起,在碗口口的邊上聳立著,黃石仿佛看到有幾分嚇人的白煙,從長長的指甲尖尖繚繞而起。穀婆說你吃吧。然後退身坐在不遠的一團草凳上,用一種刻骨的目光盯著黃石,久久不放。那兩把擱在膝蓋上的長指甲,像一抓廢鐵的殘片,不時的劃弄出一聲聲徹骨的音響。
吃不到三五口,黃石的筷條突然在飯的深處翻起了一塊肉來。那塊肉足足有半個手掌大小。當時的黃石不知道那其實是一塊生肉,也無法預防穀婆會在那塊生肉裏埋藏著某種深刻的用意。黃石見到那塊肉的時候,心裏卻是頓然的泛開一陣由衷的感激,他把眼光從那塊肉上抬起,然後望了望穀婆,好像是在給穀婆表示一點真誠的謝意。然後低下了頭很用心的咬了一小口。
可是卻咬不動!
那肉在他嘴裏竟像一塊泡過油的棉絮。
黃石愣了一下,趕緊把那肉從嘴裏拿了出來,轉臉有些不好意思的又望了望穀婆。這時的黃石依然沒有任何猜疑之心。他隻以為可能是自己的牙齒用力不到位上,舌頭就在暗中作了一番清洗,一邊再次的低下頭去,好生的看了那肉一眼,然後換了個方向,把那肉再次的放進了嘴中。
這時,那穀婆說話了。
她說你絕對咬不動。
黃石的腦子當即一愣。他的牙齒已經把那肉咬住了,而且使勁的磨了三四下。一股活生生的腥液已經湧滿了他的口腔。有一小股已經蚯蚓一般可惡的滑下他的喉口。聽到穀婆的話時,他趕緊把喉骨往上一提,將那股腥液攔在了途中,然後睜大了雙眼,莫名其妙的張望著穀婆。嘴裏的那塊肉靜靜的不動了。
穀婆的臉色這時如同某一個嚴寒的深夜。
別這麼望著我,穀婆說,咬不下你把它吐在碗裏。
一股可惡的腥味已經像一股擋不住的洪流,凶猛地衝破了黃石的喉骨關節,朝他的內髒淹了下去。他差點沒有把那碗砸在地上,他正要突地站起然後往門口走去,穀婆的話卻又把他給壓住了。
穀婆說你先別走。她說我還沒有告訴你你姐姐和你姐夫是怎麼殺人的。
黃石這時才猛然地回了她一句: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我殺的。
穀婆說跟我也沒有什麼關係呀?她說我穀婆與你也是無冤無仇,我為什麼要弄那麼一塊生肉給你吃。我是在讓你明白一個道理。
黃石埋頭在膝蓋上後來聽到的,隻是從穀婆嘴裏血淋淋流淌出來的那個腦袋被砍下的經過。穀婆沒有說明那生肉是什麼道理。黃石也想不明白那塊生肉的道理。那塊生肉於是成了一隻死老鼠,後來永遠的懸掛在黃石腦中的某個恐懼的竹鉤上,讓黃石時常的有一種惡心,有一種莫名的悸怕。有一天他曾把這塊生肉告訴了一個人,那個人對他說,牢裏的犯人要被殺了,那最後的一餐飯裏就埋著那麼一塊生肉。他就問為什麼要給人家吃生肉呢,這生肉是什麼意思?那人就告訴他,說那是告訴你這是最後的一餐了吃不吃由你。他就眯著眼想了好久,然後好像越更的糊塗了,最後依然對那個人搖著他那副陶罐似的腦袋,他說我還是不明白。因為穀婆家的那一碗飯並不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餐。
那塊生肉到底是什麼道理,我曾在無數個夜晚的深處,像獵人一樣替黃石在推滿床頭的各色各樣的民俗資料中巡捕,但我同樣找不到任何道理的影子。我想穀婆當時沒有對黃石說明是什麼道理,也許她的那塊生肉本來就沒有道理,她要是把它說出來了,或許黃石的一泡口水就完完全全的洗了個幹幹淨淨,那樣她就無法讓黃石永遠的感到惡心感到恐懼,讓黃石終身的不得安寧。
黃石從穀婆家裏摸黑出來,回到家門前的時候,天已經快要亮了。他的老婆在牛欄前剛放完了一泡冷尿回到床上,聽到他的聲音牛叫一般從窗縫間飛越而入,就趕忙挺著沉重的身子,鍾擺似的把腳步聲從床前往大門拖來。
沒事吧老婆?黃石朝那腳步聲問道。
出了什麼事了嗎?他老婆反而以為是老公出了什麼事了,那鍾擺聲就不由加急了起來。她那圓滾滾的大肚子剛從打開的門縫間挺出,黃石便一把摸向那肚子裏的孩子。他說,真的沒出什麼事嗎?老婆就說好好的誰出事了,沒有呀?黃石就關了門扶著老婆往屋裏走。老婆說是要去點燈,他便說那就不用了。他說我走了一天一夜的路了,我好累,我就這樣先眯一覺吧。就把老婆扶到床上,然後半個汗涔涔的身子光溜溜的搭在老婆那片豐隆的身子上,很快就被路途的勞累圍困得呼呼的睡去了。
姐姐和姐夫殘殺舅舅的經過,黃石是在第二夜的床上敘述給老婆聽的。
一上床,老婆就把頭枕在黃石的胳膊根上,然後抓過他的另一隻手,放在她那膽露的大肚上。替我摸摸她說。他就把身子仄起來。在他那一陣陣沙沙的摩撫聲中,老婆後來問他,晚上都想著我嗎?他就說有時想有時太累了就沒有想。他說太累了腦袋一落下去就咣當的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就隻一個心眼地想著快一點把碾做好,做好了好回家,好抱著老婆摟著老婆肚子裏的孩子睡覺。老婆聽得心裏很舒服,就說我可是天天晚上都想你。她說有時想得我都發了神經了,自己抓著自己的手放在肚子上,然後對那手說,摸摸,給我摸摸嘛,摸這,摸這裏。她說我把我的手當著是你的手了,我一覺著那是你的手,就摸得特別的好受,摸著摸著,人就像浮了似的,就慢慢的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那隻手還放在肚子上,一摸,才知道原來是我自己的手,於是便自己對自己笑。黃石就說以後我天天晚上這樣幫你摸好嗎?老婆說好呀。但老婆剛說完好呀老婆就又問,你真的不轉去給藥伯修那碾了?黃石說不去了是他讓我回來的我還去?那他那碾就那麼丟著?等你生完孩子以後再說。那要好久的。久就久,反正是他喊我回來的。老婆就說他當時就那麼一句,說是我們的孩子要出事了?黃石說就那麼一句。他真的沒說別的什麼了嗎?沒有。好端端的他說我們孩子要出事他憑什麼呢?不知道。他一開口就這麼說嗎?黃石略略愣了一下。黃石的腦子裏劃過那埸與藥妹的野合。你再好好想想,他說這話前他還說了什麼沒有?黃石還在想著那埸野合。是不是你怎麼得罪了他沒有?老婆這時推了他一下。他從那埸野合中嗯了一聲回過了神來。有沒有你想想。沒有,我那會得罪他呢他說。那他怎麼一開口就說這樣的話呢?就在這時,黃石的腦子裏好像突然打開了一個門,他說道,他倒不是一開口就說這句話。他先說了些什麼?黃石說他讓我先去做一件事,說是完了再告訴我。他讓你去做什麼事啦?黃石就毫不遲疑說,那事我說了你可別恨我。老婆說你說。他說他讓我先給他去一個地方。你去了?去了。你是說你去了回來他才告訴你說我們的孩子要出事了?黃石說嗯。老婆說他讓你去哪了?黃石說他讓我去給他藥妹弄一下。弄一下?就是做那種事。老婆就說他讓你去跟他孫女做那種事?黃石說她嫁過人老公死了。他幹嘛要讓你去做那種事呢?黃石說他沒說。他沒說你也做?她讓做的。你是說你是真的做了?做了。黃石強調了一句她讓做的。完了黃石說,我剛才想了一下,我想弄不好就因為這個事他拿這話來嚇我的。他說他可能是生怕那藥妹會與我沒完沒了所以拿這話來嚇我,讓我回家再說。老婆就不再做聲。
那夜,倆夫妻便像吃錯了什麼藥一樣,再也睡不著了。後來,黃石就開口說起了姐姐的事。
黃石說,我姐姐的事你聽說了嗎?
什麼事?老婆問。顯然她什麼也沒聽說過。
黃石就喘了一口沉重的粗氣說,我姐姐和我姐夫殺死了他們的舅舅了。
是嗎?老婆就很有點驚訝的把沉重的身子仄了起來。屋裏十分的黑。窗外也十分的黑。黃石睜著眼睛往黑的某一個地方看著。黃石說殺了好幾天了。老婆就又驚訝的說了一聲是嗎?這一聲是嗎比前一聲稍為沉悶了一些,也拉長了一些。黃石說,我也是昨天在回來的路上聽說的。是聽人家亂說的吧老婆說。黃石說是真的。黃石說舅舅的頭一直掛在瓦城的城門牆上,我昨天經過的時候親眼看到的,要不昨天我哪會那個時候才回到家呢。老婆就又是一聲驚歎說是嗎?她說你是說他們把他們舅舅的頭給割了下來?說是先用槍打死然後再用刀割。那他舅舅不是也有槍嗎?說是病了發了高燒睡在山洞裏。是真的嗎?是真的。會不會是別人給割了然後賴給他們?說是他們自己血淋淋的提著舅舅的頭拿去匪部那裏換錢的。拿舅舅的頭去換錢?都這麼說。
是嗎?黃石老婆就又是一聲好大的驚歎。不是說你姐夫是專門給他舅舅做什麼警衛的嗎?怎麼反倒把舅舅給賣了呢?她想不明白。黃石說就正因為是做的警衛。是別的人還想賣都賣不了呢。
是怎麼回事你說?
說是我姐姐給出的主意。
是嗎?老婆的肚子裏一下塞滿了一大堆的驚歎。她說她一個女人怎麼可以出這種主意呢?怎回事你說?
黃石便就往夜的深處敘述起了那個從穀婆嘴裏血淋淋流淌出來的故事,連同那塊不知潛伏著什麼恐怖的生肉。
黃石在他老婆的身邊,隻平安的度過了四個晚上。第五個夜裏就出事了。
事情發生於深沉的後半夜。那是黃石老婆在噩夢中的一聲爆炸似的叫喊。就那一聲沒命的喊叫,後來的夜便在她的痛苦之中被撕裂得七零八落的。
黃石老婆的那一聲叫喊爆發之前,黃石的老婆是依舊完好的睡在他的那條溫暖的胳膊彎裏。回來後的四個夜晚,黃石總是自覺的讓自己那板廣敞厚實的胸膛和那條絞滿肌肉的胳膊,山牆一樣滿足著老婆所有的依賴。當時的黃石正在作著一個後來怎麼想也想不圓的夢。好像是在想著藥妹的那一身背影;
又好像是在想著那個指甲老長的穀婆;好像是在想著那個每早都在野地裏吮吸著草尖上的露水的藥伯老人;又好像就在想著他那還在老婆肚裏的孩子。就是這時,他老婆的那一聲叫喊猛地爆發了。
他老婆的那一聲叫喊其實隻是啊的一聲驚叫,除此外沒有喊出別的什麼具體的內容。但就這麼單調的一聲叫喊,他倆夫婦就像兩具驚恐的僵屍在某部電影的雷擊之下從墳墓中坐立了起來。
怎麼啦?黃石問。
床上十分的黑。坐在一旁的老婆沒有回答。她在大口大口地喘氣,嗨嗨嗨的不停,就像是被人在將她往一條死胡同裏追趕。
你怎麼啦?黃石用手朝老婆摸去,老婆的腦門上水汪汪的,汗流如雨。
嚇死人了老婆說。
怎麼回事?
我夢見你姐姐了,老婆說。
黃石不由說道,什麼夢你沒夢,你夢她幹什麼呢?
她自己追我的,老婆說。她說,我蹲在野地裏我要屙一泡東西,你姐姐她突然從一邊的芭茅叢中飛了出來,一臉青幽幽的,像那種畫在牆上的老妖婆一模一樣。她說你姐姐她的手裏拿著一塊肉,硬是塞到我的手上,要我把它吃掉,我一看是穀婆給你吃的那一塊生肉,我就不吃,她就硬是塞進我的嘴裏,我還是不吃,她就從身背上抽出那把大砍刀,說是要把我的肚子破開,要把那塊生肉放進去,把我們的孩子挖出來,她還說要一起拿去送給那個矮腳匪,把我們的孩子跟他們舅舅的那顆頭,一起掛在瓦城的牆頭上。我一聽他這麼一說,看她手裏的那把刀還在血淋淋的滴著他們舅舅的血,我抱著頭就死命地跑。她在後麵就死命地追,嚇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