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雨淋濕的河
我從城裏離婚回家的那一天,陽光好得無可挑剔,而陳村的妻子卻在那天去世了。他的妻子是病死的,死前她的眼睛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在醫院和家裏來往地躺了半年,但臨死前的最後一刻,她的眼睛卻突然地亮了一下,然後緊緊抓住陳村的雙手。她說你能答應我兩件事嗎?陳村說什麼事你說。她說我那幾畝田地你就別再種了,免得光繳稅糧就是一個負擔。陳村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好的。她接著說那兩個孩子就丟給你了。陳村說你放心吧,再說他們也都長大了。他們的兩個孩子正在遠處的小鎮上極不負責地讀著他們的中學。她說,你把他們的戶口也都轉了算了,好嗎?陳村又說了一聲好的你放心吧。她於是異常幽長地嗨了一聲,然後把眼光慢慢地爬到一旁的窗戶上,像是要極力地透過窗戶,再看一眼那窗外的天空。但她似乎什麼也看不清楚。
她說,天是不是就要黑了。
當時的時間隻是臨近黃昏。
陳村說那我給你把燈點上吧。她說好吧,你給我把燈點上。誰知陳村剛一脫手,她就隨後閉上了眼睛。陳村把燈點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石頭一般沉靜無聲了。
陳村在妻子死去的第十個晚上找到我的家裏。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當時我不在屋,等到我回來的時候,隻看見門前的泥地上蜷縮著一團黑色的物體。我當即嚇了一跳。那團黑物狀似一隻在呻吟中不斷抽搐的動物,誰也不會想到那就是陳村。我趕緊把他扶起,然後攙進我的家中,讓他躺在我的床上。
除了那張床,屋裏沒有了可以躺身的地方。
我的家,那時空空蕩蕩的。作為一個剛剛離婚的女人,我無心在十天裏把家整好。
蜷縮在地上的陳村是因為心疼。他的心每每疼痛起來,身子就禁不住收縮成一團,然後像漁夫手裏收攏的一張破網,無情地甩在泥地上。我說你到醫院看過嗎?他說看過,可醫生說他沒有什麼病,醫生的診斷是他的身體太虛`太弱,所以承受不了太大的壓力而造成心的絞痛。我說這不就是病嗎?我罵了一句現在的醫生有些人就是心眼壞,他們就想著如何多拿些獎金。陳村說,那他們就該把我當作大病,那樣他們就可以多收一些錢了。我說你這是死心眼,你們是公費醫療你以為他們不知道?但陳村堅持說醫生的說法是對的。
他說他的心他自己清楚。
陳村問我,你還回到城裏去嗎?
我說我已經離完婚了,我不去了。
他說那你要不要田,還有地。如果要就全都送你,如果不要,我就另外找人。
他說,他妻子活著的時候很苦,她死了,他得給她落實一點心願。我對他深表同情,為了他,也為了我,我說好的,那你就給我吧。他說那就謝謝你了。我說該說謝謝的是我。他說不,應該是我。我妻子病後,那幾塊田地一直的荒著,已經長出了半人高的野草了。我說那我明天先把那些野草割了。他就連連地又說了好幾聲謝謝。
我在他妻子的田地裏忙了沒有多久,他的曉雷回家裏來了。
我問陳村,你打算給他找個什麼事做呢?
陳村說一時沒有想好。他說我慢慢地想吧。
我說,要不你就把哪塊好點的田或者地,拿回去種吧。
他的曉雷堅決地甩著頭,他說不要,我不種。
陳村也說不要,他說他在給他想辦法,他在慢慢地想。那一想,陳村竟想了半年多都沒有想好。
這天,村裏突然發生了一起血案。一個隨身帶著尖刀的小子,把一個也是村裏的青年給活活地殺死了。出刀的緣故是因為賭錢的時候對一張人民幣的真假引起的爭吵。那贏錢的小子就是不肯收下,他讓換一張。輸錢的小子就是不換,他說你說是假的可我說是真的,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反正老子已經給了你了。那把嚇人的尖刀就在這時亮了出來。他說這一張老子就是不要,你得給我換一張,不換就對你不客氣。旁邊站立著很多的人,陳村的曉雷就在其中,所有的眼睛都看到了那把殺氣騰騰的尖刀,所有的耳朵都被那句同樣殺氣騰騰的話語所震顫。可是,沒有一人上去阻攔,都像買了票在認真地看著一場驚心動魂的海外錄像,眼睛眨都不眨。輸錢的小子也不眨眼,而且麵對尖刀,昂著無所畏懼的胸膛。他說,有本事你就捅進來!敢嗎?不敢就把這把爛刀收起!那當然不是一把爛刀,他這麼說隻是表現他的情緒。那把尖刀卻因此而激動了起來,哧的一聲就捅了進去,隻聽到一聲糊裏糊塗的悶響,鮮血便從對方的心胸裏飛瀉了出來。
血案是下午三點左右發生的。傍晚的時候,站在門邊的陳村突然發現歸來的曉雷兩隻眼睛竟像不是肉長的,而像一種空無一物的泥丸。陳村的心思因此突然地緊張了起來,他覺得那樣的一種眼睛,也是一種隨時都會出事的眼睛。這種眼睛看上去雖然空空洞洞的,好像什麼都不在乎,可一旦碰著什麼異物,就會當即電閃雷鳴,烈火熊熊,最後把生命匆匆地了結成一段悔恨的故事。
那天晚上的陳村,被兒子的眼睛活活地折磨著,久久無法入眠。
屋外的落葉在夜風中鳥一樣鳴叫不停。
曉雷也是久久的沒有入睡,他在床上不時地翻動著,弄出許多刺耳的怪響。
難以入眠的陳村最後從床上坐起。他問了一聲你睡了嗎?他的曉雷沒有回話。他說我想跟你說個事,你看怎樣?他的曉雷又響亮地翻了個身,然後短短地應了一句什麼事?陳村說,明天我上城裏一趟,我想讓你到師範去插個班。曉雷卻沒有吭聲。師範的校長是陳村的老同學。他決定求他幫忙。
那個落葉如鳥的晚上是一個周末的晚上。
那時候的周末是舊日的星期六,而不是現在的星期五。第二天是星期天,天亮起來,陳村就摸進了城裏。
但他的曉雷卻不喜歡讀書。於是,父子倆衝突在了幾天後的路上。
那是送曉雷上路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天氣相當的不好,昏昏噩噩的毛毛細雨飄飄揚揚的滿天都是。衝突的起因是曉雷的行李上沒有任何的遮擋。陳村說雨厚著呢,淋濕了晚上你怎麼蓋?曉雷卻不理他。陳村找來了一塊塑料,曉雷也堅決不要。他剛披上去,他就扯了下來。陳村對曉雷的心情不可理解。他為此心裏難受。他搖著頭,隻好自己拿在手上,跟在兒子的身後走。
路上的毛毛雨越走越厚,曉雷的頭發上轉眼結了白毛毛的一層。陳村的心便又忍不住了。他說你這孩子真是,你拗什麼拗呢,淋濕了晚上你怎麼睡?
曉雷說那是我的事。
陳村說你就是拗。
曉雷說這也叫拗嗎?告訴你,真正的拗還在後頭呢!
陳村知道兒子話裏有話。他說我知道你不喜歡讀書,可是我們這樣的家沒有別的辦法。曉雷說這不是什麼喜歡不喜歡的問題。他說反正你等著吧,我不會幫你讀下去的。陳村對兒子的話當然不滿,他說讓你去讀是為你自己,怎麼說是幫我呢?曉雷說,是不是幫你,你心裏清楚。陳村顯得無奈,他說就算是幫我讀的吧,那又有什麼不好呢?曉雷說反正我沒有興趣。陳村說你對什麼有興趣呢?曉雷說那是我自己的事。陳村的心裏越聽越難受,他說我是你父親,你怎麼能這樣跟我說話呢?
可他的曉雷並沒有因此而停止對他的傷害。他說那你想讓我對你些說什麼呢?說罷猛然停下了腳步。兩隻空空洞洞的眼睛猴子一樣盯著父親不走了。
他說我不想再聽你羅裏羅嗦的,你讓我一個人走好不好?我知道怎麼上車,我也知道怎麼找到你的那個師範。
陳村的傷心達到了絕對的無奈。他說好吧,那你就自己走吧。說完把一直拿在手中的塑料又遞到了曉雷的麵前,他說你還是披上的好。曉雷沒有伸手,他轉身朝著雨霧的遠處獨自走去。
望著漸走漸遠的孩子,陳村的眼裏漫下了淚來。
那個晚上的陳村又心疼了一個晚上。
而他的曉雷竟就睡在那床淋濕了的被窩下邊。他的同學說你這樣怎麼睡人呢?都讓他到他們的床上來。可曉雷一聲不吭,整個晚上都沒有回過別人的話。他的同學都覺得奇怪,都以為第二天早上必定把他抬到醫院無疑。可是,第二天早上的曉雷竟什麼異常的反應也沒有。他像是一頭睡醒在草地上的黑熊,搖搖頭,張開大嘴,哇哇哇地叫了幾聲,就跟著同學們一起洗臉一起吃早餐一起上課去了。
時間不到兩個月,曉雷那兩雙好像不是肉長的眼睛,便看不下黑板上的那些東西了。一個星期六的黃昏,他突然跑回了家裏,他問陳村有沒有三百塊錢?陳村當即嚇了一跳。陳村的身上真的沒有那麼多錢。他說你要這麼多錢幹什麼?曉雷說不幹什麼。他說你隻管給我就是了。陳村說我哪來的三百塊給你呢?曉雷覺得驚訝,他說三百塊錢都沒有嗎?陳村說我一個月的工資是多少?你要,你妹妹要,你說我還剩下多少?我在家裏不吃啦?
曉雷沒有跟他的父親多說什麼,晚上獨自響亮地敲開了我的房門。
當時,我正倚著窗戶遙望著西落的月亮。那西落的月亮隻是一彎半邊的月牙,所以那個時候的夜還不是太晚。那月落的去處就是瓦城的方向,那裏有我因為離婚而失去的兒子。也許是我在思念兒子的情緒中還沒有冷靜下來,我對他的借錢沒有產生任何的疑問。我覺得這些當孩子的也不容易!
拿到錢後的曉雷卻突然地問了一聲,說他父親把田地給我的時候,是否拿了一些錢?
我告訴他,你父親當時沒有說到要錢。
他說你其實應該給一點的。
我說你現在的意思是什麼?
他說也沒有什麼意思。
我說,你是不是想說這三百塊錢就當是你們家那幾畝田地的錢?
他沉吟了好久,好像拿不定這個主意。
我說這三百塊錢算不了什麼,就當是我送你的吧,好嗎?
他便圓著眼睛望我。他說最好是不要這麼說。這樣吧,哪一天我有了錢,我就還你,如果沒有,如果一直的還不起,你就當是買了我們家的地吧。這樣的孩子確實叫人不可思議。但我仍然答應了他,我不情願給以打擊。
臨走時他又吩咐了一句,讓我千萬不能告訴他的父親。
我說你放心吧,我幹嘛要告訴他呢。
我心裏說不就三百塊錢嗎?我用不著為這麼一點錢出賣一個剛剛成年的孩子。
三個月後的一個晚上,陳村才問起我,說曉雷是不是跟我借過錢?我說沒有。陳村當時站在我的窗戶外邊。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夜已經很深,窗外黑呼呼的。他說他睡不著,就敲開我的窗戶來了。
陳村說你跟我說的是實話嗎?
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說他真的沒有跟我借錢。
陳村就思疑著那這三個多月裏他哪來的錢作生活費呢?
我安慰他,說曉雷也許是一邊讀書一邊給人打工。
黑暗中的陳村沒有答話,我也看不出他的臉色反應。
那個晚上的陳村,還為著另一件事情無法入睡。他的曉雨也讀完了她的東西回到了家裏。他問我,像曉雨這樣的女孩,如果到城裏去可以找些什麼工做?他說她一個女孩子,總不能讓她在村上整天的浪蕩。
從城裏離婚回來的我,對城裏自然沒有了多少好感。我覺得人世間的醜惡幾乎都雲集在看上去十分發達而美麗的城市中。城市就像那蜜蜂窩,我承認裏邊有著許多可口的蜜糖,但也時常叫人被蜇得滿身是傷。尤其像曉雨那樣的漂亮女孩。但我沒有這樣告訴陳村,我替他想了想,建議他讓曉雨到城裏的發廊或美容店做些小工。
陳村說好的,那我明天帶她去看一看,順便去看看曉雷那小子。
窗外仍然十分的黑暗,我始終看不到陳村的臉色。
城裏的師範早就沒有了曉雷的影子。等著他的隻有那床曾經被雨淋得精濕的被子。他的曉雷把那床被子疊得倒是整整齊齊的,他的同學好像也沒翻過。陳村抱起的時候,被子的深處已經發出了一股濃烈的黴味。那張席子也星星點點的布滿了白花花的毛斑。
當時的陳村不知兒子的去向。
陳村的老同學,那個師範的校長,也不知道曉雷去了哪裏。
陳村說,他都沒有跟你說過嗎?
他的同學說沒有。
他的同學也問他,那他也沒跟你說過什麼嗎?
陳村說沒有。
陳村的傷心陰黑了整個臉麵,他想跟他的老同學說些什麼,他覺得對不起他,他給他添了麻煩了。可他說不出來。他那瘦弱的心跟著又一陣陣地絞痛了起來,他極力地忍受著,最終沒能忍住,身子一縮,爛網似的蜷縮在了那床曉雷的被子上。
後來是曉雷告訴我,說他拿著我給的三百塊錢,第二天就跑到廣東那邊打工去了。我因此嚴厲地指責他,我說你怎麼能這樣呢?你父親為了你和你的妹妹曉雨,你知道他是如何的勞心勞血嗎?
曉雷的回答卻令人傷心透頂。
他說我幹嗎要管他呢?
我說你是他的兒子,他是你的父親,你不管他可他得管你,你知道嗎?
曉雷的嘴裏便飛出一聲冷笑。他說照你的意思,我應該給他把那師範讀下去?我說是的,你應該讀下去。他說我要是真的讀下去,我讀完了,我作什麼呢?我說代課呀。那代完了課呢?我說隻要好好的代課下去,總有一天會跟你父親一樣成為真正的教師的。他的眼睛便眯縫成了一條細線,目光尖銳地打量著我。他說你的意思是我的一生也應該像我父親一樣?
我說像你父親一樣有什麼不好呢?
他就連連地說了好幾聲好好好。很好!
我隻好無奈地問他,那你的想法是幹什麼呢?
他說我自己出去打工賺我自己的血汗錢,我不用他再養我,他不應該有意見。
我說,可你是否想到過,當你父親在師範裏抱著你留下的那一床被子時,他的心情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嗎?
曉雷的眼光便長長地伸向遠遠的天邊,然後猛地回過頭來,他問那一天是哪一天?
我說,我哪知道那一天是哪一天呢?你想知道可以去問你的父親。
他說還是你替我想想吧,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我也想不出他想知道的是什麼意思。我說你問那一天是哪一天幹什麼呢?你知道那一天你的父親為了你並不好受這就已經夠了。
於是他告訴我,他在廣東那邊曾經殺了一個人。
他說,他殺人的那一天可能就是那一天,也可能不是。也可能是殺人之後,正在逃往另一個地方,正在大街上到處慌裏慌張地流浪。
我當時嚇了一跳,我說你說什麼?你說你殺了人?
他說是呀,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壞人。
我說,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在跟我說故事?
他說什麼叫真的什麼叫故事?
我說真的就是真的,故事可是編的。
他的臉色便放鬆了下來,然後笑了笑。他說,我說的是真的。
曉雷說他殺人的最初原因,是在火車上遇到一個重慶的小子。
那是一趟重慶開往廣州的火車。曉雷沒有去過重慶,也沒有去過廣州。就連坐火車也是頭一次。他沒有想到火車上的人竟然那麼多,所有的車箱都擠滿了前往廣東打工的農民。擠著上車的時候,外邊的人死命一樣叫喊著前邊的人往裏邊擠呀擠呀擠呀!曉雷被擠在人群的中間。他覺得那個時候的人已經不再像人,而是一群被人驅趕著的牛群,走與不走跟本由不得你,一直到最後被擠到了哪裏,這才停在了那裏。這時是因為想上車的人都已拚命地擠了上來了,再上來就找不著地方站了。一直到火車搖搖晃晃地開走了,這才搖出一點鬆動的空間,可那空間很快又被下一站的人給塞緊了。曉雷說,直到那時,他才想到了國家為何要搞計劃生育,為何村裏的牆上,到處紅紅黑黑地寫著:誰敢超生就讓誰傾家蕩產!
曉雷是因為一包香煙與那重慶小子相識的。
那重慶小子也沒有座位,曉雷就站在他的身邊。曉雷還沒有上車的時候他就一直地蹲在了那裏,蹲了一個晚上了。大約站了一個多兩個小時的時候,曉雷突然覺得嘴巴有些異樣的難受。曉雷於是掏出了煙來,他把煙叼在嘴上的時候,發現身旁有雙眼睛在注視著他。曉雷朝他笑了笑,慷慨地把煙遞了過去。那重慶小子朝他笑了笑,扯下了一支,隨口問了一聲也是到廣東打工的嗎?曉雷沒有回答他,曉雷問他你呢?重慶小子點了點頭,說他在廣東已經打了兩年工了,這一次是回家幫老板招工轉去的。曉雷心裏不由一動,趁機將那包香煙塞到了重慶小子的手上。曉雷說我身上還有,這包你拿著吧。重慶小子笑了笑就收下了。曉雷告訴他,說自己是頭一次出門的,可不可以跟著他們一起去。重慶小子望了望曉雷,又低頭望了望手裏的那包香煙,最後對曉雷說,給老板找的人已經夠了。但他告訴曉雷,另一個地方有個老板也在需要工人,隻是工資稍微少了一些。曉雷問他多少?他說一個月六百左右,你要願意我可以帶你去。聽說一個月有六百塊錢,曉雷的心裏當即感動了起來,他不僅說了同意,還隨後連連地說了好幾聲謝謝。重慶小子掂著曉雷給的香煙,臉上笑著不用客氣。他說,出門在外的,都是朋友。曉雷的腦子裏突然就想念起了中學課文裏的一句什麼唐詩,但卻說不上來,隻感到心裏暖烘烘的,仿佛照進了一片陽光。可他沒有想到,這個重慶小子原來是為了得到三百塊錢,而把他賣給了一個地處荒野之上的采石場。
被曉雷殺死的那個人,就是那個采石場的老板。
臨走近那個采石場的時候,重慶小子告訴曉雷,他曾在這個采石場打過五個多月的采石工。他說那采石場的老板是一個很有錢的家夥,但在采石工的身上,他的用錢卻不是十分的大方,隻要找得到理由,他總要千方百計地壓住你的工錢,他叫曉雷自己小心自己。臨走時,又悄悄地告訴曉雷,說是千萬不要把身份證交給老板,說完他朝曉雷揮了揮手。曉雷知道他那是再見的意思,也朝他揮了揮手。那重慶小子轉過身,慢慢就走得沒有了身影。
那采石場的老板是一個身材矮黑的廣東人,怎麼看上去都是一個隻念過一二年書的粗人。那老板姓楊,采石工們都叫他楊老板。楊老板也沒有問過有關身份證的話,曉雷說也許就因為這一點,所以他被他殺死之後,警察一直找不著凶手。那個重慶小子帶著他與楊老板見麵的時候,沒有多餘的旁人,沒有人知道他曉雷是從哪裏來後來又到了哪裏去了。也不知道那重慶小子是怎麼介紹的曉雷,楊老板隻跟他吩咐了一些如何采石的事情,別的也絲毫沒有多說,好像他需要的隻是一頭勞動的牛,他不需要與牛進行多餘的對話。
曉雷是因為工錢的事而怒火中燒的。
頭一個月發工錢的時候,楊老板沒有給他一分錢。曉雷覺得有些不可理解。他問楊老板不是說好六百塊一個月嗎?楊老板說是呀,是一個月六百塊呀,他說那你自己不會算嗎?曉雷不知道怎麼算,他隻好回頭問另外幾個采石工。他首先想到的是夥食費。他們告訴他,菜裏有肉的話,扣三百五左右。沒有肉呢?沒有肉就三百。曉雷把一個月裏的菜食回憶了一遍。回憶的結果,是沒有過肉的影子。他說那這個月應該是三百塊。他們說是的,這個月是三百塊。曉雷轉身就又找到了楊老板。楊老板的眼睛卻牛眼一樣在曉雷的臉上不停地滾動。他說你知道我是用了多少錢把你買到這裏嗎?那一個買字,曉雷覺得太傷人心。他嘴裏暗暗地罵著你他媽的老子又不是牛,我被誰賣給你啦?但他隻愣愣地望著楊老板說不出話來。楊老板說,我給了那個小子整整三百塊錢你知道嗎?曉雷說我不知道。楊老板說你當然不知道啦你怎麼能知道呢?曉雷說,那這個月我是楊百勞啦?楊老板說應該是吧。曉雷隻好陰著臉,在心裏暗暗地自認倒黴。
可第二個月發錢的時候,還是沒有他的!
楊老板說,這是慣例。曉雷問他什麼慣例?楊老板說你不知道?曉雷說我沒有聽你說過。楊老板便嗬了一聲,他說那你就去問問他們吧。他說他們知道。他自己不告訴曉雷。他懶得告訴曉雷。他覺得他無需告訴他。沒等曉雷再問下去,他就轉身走人了。
采石工們說,第二個月是得不到工錢的。第三個月也得不到。一直到第四個月,才能得到第二個月的工錢,跟著是第五個月拿第三個月的。
曉雷的情緒不由一陣慌亂。他說那你們為什麼還給他這麼幹下去呢?他們說不幹下去那兩個月的工錢不就白白的送給他了?那你們永遠這麼幹下去也永遠得不到那兩個月的工錢呀?他們說,等得到的錢多一點了再走人,到時,前邊的那兩個月就當是什麼也沒做。他們說前邊的人就是這樣走的。曉雷說那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他們說誰敢告訴你呢?你要是一走他就知道一定是我們有人告訴了你,我們的工錢就會被他再往下再扣一個月,你以為我們是傻瓜嗎?
曉雷心裏說是的,你們都不是傻瓜,可你們哪一個是聰明人呢?
發完了工錢的楊老板,轉身就離開了采石場,回他的城裏忙他別的事情包括吃喝嫖賭去了。楊老板總是這樣。他不擔心有人在背後走開,任何一個采石工都有兩個月的工錢在他的手中,真要有人走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可以從他們留下的錢裏再買回一個補上。
曉雷那雙如同不是肉長的眼睛,一直幹燥地等待著楊老板的再現。
楊老板建有一個小房子在采石場上。那房子看上去是一個簡易的木板屋,裏邊卻布置得相當溫馨。有時在城裏住膩了,就帶上一個外來的賣身女,用摩托車拉到采石場來。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十來天。
這一天的楊老板又帶來了一個賣身的女子。曉雷說那是一個四川妹。看著楊老板的摩托車從麵前飛奔而過的時候,曉雷氣憤的就要衝上去,那幾個采石工卻把他拖住了。他們說他身上有槍。曉雷隻好又忍了一天,但晚上卻如何也睡不著覺。他想無論如何也要把工錢拿到手!給錢他就往下幹,不給錢就湊他一頓,然後走人。就這樣,曉雷被憤怒活活地折磨到了第二天的下午。他想不能再等了,他擔心他玩膩了那個女子一轉身又會走人。站在采石場上的曉雷,不時地看著頭上的太陽,陽光白花花的把人烤得半死。他不住地抹著汗水,撫摸著激動而緊張的胸口,他想讓它平靜一些,但他做不到。他突然覺得應該找個地方解解手,他覺得憋得難受,於是從人們的眼裏一步一步地邁出了采石場,往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後走去。就那一去,采石工們就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曉雷已經朝著楊老板的木板房大踏步地走去。
楊老板的房門隻是虛掩著。這個地方是他的地方,是他用錢從當地的農民手裏買下來的,沒有哪一個民工敢不吭一聲推開他的房門。當時的楊老板正在床上忙得熱火朝天。最先看到曉雷的是那四川妹,但她沒有發出驚叫。她隻是突然間停止了自己的動作。曉雷站在門內看著他們不動。楊老板又忙了一陣之後才發現了問題。他抓了一條毯子包在腰上,朝曉雷暴跳如雷地吼著。他讓曉雷馬上給他滾出去!
曉雷卻不怕。曉雷說我是來要錢的,你把那兩個月的工錢給我,我馬上就出去。
楊老板沒想到有人竟敢頂他。他說你滾不滾?不滾你就找死!
曉雷站在那裏就是不滾。他說你不把錢給我,老子今天也好惹!
楊老板說想要錢你就接著幹。他從床上滑了下來,然後去拿椅子上的衣服。他沒有想到曉雷已經朝他逼了過來。
曉雷說你不給我錢我就不幹了!
楊老板說不幹你就馬上滾蛋。
曉雷說你先把我的工錢給我!
楊老板說老子就是不給。
曉雷說你再說一遍給還是不給!
楊老板說不給就是不給,你想找死?
楊老板的褲子裏還空著半條腿,曉雷已經操起了桌麵上的一個酒瓶,閃電般砸在了他的後腦殼上。曉雷說那是一隻又長又大的酒瓶,但卻沒有發出什麼驚人的響聲。被打著的楊老板,也沒有發出任何非凡的叫喊,他的身子隻是默默地往旁一歪,就栽到了地上。床上四川妹眼睜睜地望著曉雷和那倒在地上的楊老板,竟也沒有一聲驚恐的喊叫。直到曉雷從楊老板的衣服裏摸出一個遝厚厚的錢來,她的聲音才亮麗地飛越了起來,她說你把錢留一點給我。她說他把我弄到這裏來還沒給我錢呢。曉雷朝她過了一眼,她的身子一絲不掛地坐在床上。曉雷的眼睛沒有多看,他低下頭去看了看手裏的那遝錢,抽了一撮往床上丟去。那一撮曉雷估計最少也有一千。
我問曉雷,那一遝錢一共多少?
曉雷說,後來逃到樹林中的時候,我數了數,一共是五千八百六十七元。那八百六十七元,後來我又給了那個四川的妓女。
我說你不是逃到山上的樹林去了嗎?
他說是呀,她也跟我一起去了。我們倆人在山上的樹林裏合謀躲到了天黑,然後由她帶著我,逃出了那片荒野,最後乘火車離開了那個可惡的地方。
我沒有懷疑曉雷的敘述。如今的青年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而且常常幹得叫人不敢想象。但我仍然再一次地問他,我說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他說你以為我是在給你說故事嗎?
我說那你怎麼沒有想到該去報案自首呢?
他說想到過。
我說那你為什麼不去?
他說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已經躺身在了旅店的床上。最初的三個晚上他根本睡不著覺。他躺在旅店的床上不停地想著該怎麼辦呢?最後,他在第四個深夜裏爬起了床來,他撕了兩片紙,用旅店裏的筆,在其中的一片紙上慢慢地打了一個勾,像老師打在學生的作業本上一樣,不同的隻是那一個勾不是紅色的。那是一支藍色的圓珠筆。他把那兩個紙片揉成很小的紙團,散在桌子上。他心裏想,如果抓起的那一團是空白的,他就前去自首。如果是打勾的,就不去。
抓起的第一片卻是打了勾的。
但他的心中卻又不敢落實。他又接連地摸了兩次,得到的竟然都是打了勾的。他覺得實在是莫名其妙。他說不清那是因為什麼。但他仍然沒有因此而睡下。他隨之覺得自己的做法不對。他突然覺得那打了勾的不就是布告上槍斃人的那種勾嗎?那應該就是自首的意思。於是他決定重來。這次他把旅店裏留下的那一便箋全都撕成了數不清的紙片,然後在紙片上分別地寫著自首、不自首兩種字樣。他覺得不能再用符號代替。他覺得符號這個東西,可以這樣解釋也可以那樣解釋,叫人心裏依靠不往。每一個字他都得十分的用心,一筆一劃寫不敢有半點的潦草。先寫了自首,跟著再寫不自首;寫完了不自首,就又接著寫下一張的自首。不讓哪一種多,也不讓哪一種少。寫完了,再一張一張,慢慢地揉好。
一直忙到快淩晨的時候,曉雷才閉上眼睛,讓兩隻個手指在自首與不自首的海洋中,聽天由命地撈出了五顆來。
結果是兩張自首,三張不自首。他的心因此而安定了。他覺得五打三勝,他不應該再自己折磨自己了。
我對他說,人命是關天的事,你怎麼能用兒童的遊戲方式來決定呢?
他說天下的事就是這樣,你覺得它是遊戲它對你就是遊戲,而你覺得它不是遊戲,它對你就不是遊戲。
我說,話怎麼能這麼說呢?
他說怎麼不能這麼說呢?你是在城裏住過的人,你沒聽人家在歌裏是怎麼唱的嗎?人生是一出戲,你何苦太認真。他說那是台灣的林誌穎唱的,那小子長得特別的帥。
我說人家那說的是人生,而不是遊戲。
他說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同。
為了他這殺人的事,我失眠了好幾個晚上,我想我該不該告訴他的父親陳村呢?
後來我沒有告訴陳村。
我想,他也許是想到過我不會告訴他的父親才告訴我的,要不他為什麼要告訴我呢?那些天裏如果我把曉雷殺人的事告訴了陳村,他的痛苦會是什麼樣子呢?他會不會在地上突然一蹲,轉眼就又收縮成一堆可憐的爛魚網,然後昏死在地上?或是連夜摸到警察那裏,讓警察在一個黑色的夜裏偷偷摸到曉雷的床邊,最後把曉雷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