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1 / 3)

第一部 1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一年的春末,像一個連產怪胎的女人一樣,把一連串的怪事怪物生在了南陽。先是一個豔陽當頭的正午,突然間天空變暗群星畢現,持續有兩袋煙工夫,其間有一個蛙狀火團由東向西一閃。後是一個姓黃的漁民在白河撒網時網上一個鳥頭魚身長八寸的怪魚,惹得人們爭相觀看,東泰照相館的照相師還趕去拍了照片,放在民眾教育館裏展覽。再是南陽四鄉的豌豆這一年開花時反常的全開白花——通常總是粉紅一片。

人們對這些怪事議論紛紛作著各種推測,有人去請教玄武街一百零二歲的夏水發老人,水發老人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地說:這八成是一個凶兆,兆示著南陽城還有災難;而且這災難既從天上來也從水中來還從地上來,這災難一旦到來就要流血,流很多很多的血……

剛剛經曆過日軍陷城之難的南陽人,被水發老人的這番話弄得心驚膽戰。不過這番話不久應驗的隻有兩個字:流血。流血的僅是一個人,而且很少有人會想到是他——肖參謀長——在白河灘裏把血流幹。

晝夜都有一班人馬侍衛的南陽警備區參謀長肖四,也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還會有流血的一天。他近來連做夢想的都是如何做官,如何能讓自己的官階再升一級,如何弄掉栗溫保的副司令自己取而代之。他甚至都已經想好了如果他被委任為警備區副司令後該如何慶祝的事:要請來河南省豫劇名班到宛連演三天;要擺六六三十六桌喜宴;要在城中九九八十一處燃放煙花;要紮東西南北中五道彩門……

最初聽說五戰區長官部要派人來對南陽守城作戰進行總結時,他高興得幾乎一夜無眠。他想時機總算到了,上邊勢必要追究城陷的責任,栗溫保作為主管城防的副司令自然難辭其咎,撤掉他的職務會是當然的處罰,撤掉他後自己繼任合乎情理順理成章。長官部的三名要員抵達南陽城的當晚,他就暗中指使四個心腹軍官找到他們彙報守城戰鬥的“經過”,強調了城破的責任主要是因為栗溫保指揮不力和怯戰撤兵。之後他又暗中指使部下組織了一夥商人的請願,請願的商人們要求長官部的要員嚴懲招致城破的主要責任者。這兩樁活兒做完,他開始喜孜孜樂悠悠成竹在胸地等待收獲。

收獲是在七天後的那個東天洇血的早晨來到的。那天的太陽將出未出時,警備區的連以上軍官被集合在馬道街東側的練兵場上。場四周戒備森嚴,肖四下馬進場時注意到場四周的衛兵不是警備區警衛連的而是從駐防在附近的六十八軍調來的,這使他略略一怔,不過很快又暗暗一笑:長官部的人如此布置挺好,要宣布撤銷栗溫保的副司令職務不能不作提防,畢竟他手下也有一些心腹。

這個名叫“對日作戰總結會”的會議被預先告知有四項內容:首先是為戰死的官兵致哀。三百一十五名在那場戰鬥中戰死的官兵靈牌白花花在主席台前擺了一片,三聲清脆的槍聲鳴過之後,沉重的哀樂開始在空中飄蕩,官兵們一齊垂首向戰死者們致哀。默哀結束的時候,一百三十二頂日軍的軍帽被扔進焚燒紙錢的火堆裏燃著了——它們是當初從日軍留下的屍體堆裏收集的。就在這種織物焚燃的焦糊味裏,長官部的一名要員開始對那場守城戰鬥的過程作分析,指出哪些做法是可供堅持的經驗,哪些是應該吸取的教訓。接下來開始宣布嘉獎名單,四十多名團、營、連軍官佩帶上了勳章。在這幾項內容進行的時候,肖四一直沒有認真去聽,他隻是在仔細觀察栗溫保的麵孔。他估計最後一項該是宣布免職令了,他在暗暗揣測當栗溫保聽到被免職的命令後會是一種什麼神態。

肖四萬萬沒有想到,長官部的那位要員接下來宣布的竟是對他肖四的逮捕令。那位要員聲音低沉地宣布:“為嚴肅軍法,懲處因怯戰而擅令撤退者,保證對日作戰之勝利,現奉戰區李司令長官令,即對原警備區參謀長肖四實施逮捕,交軍法處審判。”他驚呆了,竟忘了分辯,隻是雙眼無限地瞪大直盯著宣布者的嘴。整個會場那刻也被駭得鴉雀無聲,直到有兩個衛兵拿著手銬快步走來銬住了他的雙手後,他才從呆愣中驚醒過來,惶恐至極地叫了一聲:我冤枉嗬——

軍法處對肖四的審判就在栗公館的辦公大廳裏進行。臨時趕來的戰區長官部的軍法官們坐在一條長桌後邊,屋裏彌漫著一種平日裏沒有的威嚴氣氛。肖四顯然還不能習慣自己的新身份,從被告的座位上不時站起坐下坐下站起。他急切地想用目光找住栗溫保,他想眼下能救他出此境況的隻有栗溫保了。

栗溫保其實就坐在隔壁,正一口一口地吸著鄧縣煙廠新出的“喜登”牌卷煙。他正在等待最後的結果,事情正按照他的安排有條不紊地進行。他早就估計到上峰要追究宛城稍戰即陷的責任,因此戰後不久就密派人把從各團收來的由他點頭應允有肖四簽名的撤退命令送到了長官部。當肖四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時候其實他已經敗局早定。肖四兄弟,既然我們兩個中有一個必須被治罪,那就隻能是你了,原諒我吧,我們這是在仕途上混,不能論情說義了……

戰時的軍法審判極其簡單,前後進行了不到一個小時。軍法官們隻是讓肖四看了幾張有他簽名的撤退命令後就問他還有什麼話說。他望著那些命令很有些意外:這是誰收集起來的?當時不是在命令下邊寫明閱後即毀嗎?他意識到事情真正嚴重起來,急忙分辯道:“我這是奉栗副司令之命簽署的,你們想這樣的大事我一個參謀長怎敢擅自作主?不信你們去問栗副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