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21(3 / 3)

我得上去看看容容怎麼樣了!他努力坐起了身子,讓小昌盛遞給他一碗水喝了下去,爾後開始在油燈光中用目光尋找可以幫他上梯的東西,他知道自己要上去這個梯子並不容易。他最後看定了一截繩子,他把那繩子攥到手裏,囑咐了小昌盛在洞裏等他之後,開始向梯子挪去。他抓住梯子咬牙站起了身,迅速地用繩子把自己的腰和窄木梯鬆鬆地綁在一起,他每向上走一步,把那繩套也同時向上挪一級,這樣,每當他要向下倒時,繩子就攔住了他。他就這樣停停爬爬,爬爬停停,終於到了洞口。他用力推開遮蔽洞口的木板,開始看到了明淨的夜空,看到了無數晶亮的星星。他深吸了一口冰涼的夜氣,咬牙爬了出去。來到了洞外,他聽到的槍聲更響更密,他有些驚疑:日本人不是已經占了全城嗎,怎麼城中又會有如此密集的槍聲?莫不是我們的軍隊又打過來了?他無暇多想,隻以最快的速度向前院爬去,邊爬邊低低地呼喚:“容容!昌盛他媽!”

沒有應聲。

一個不祥的預感從心中劃過:被打死了?被抓走了?他打個哆嗦,他不讓自己順這個思路想下去,就像他一直不讓自己去想兒子的生死一樣。

從自己的臥房門口爬過時,他注意到外間的地麵已被深深刨過,他趴在門檻上,就著蒙蒙的星光向裏間看去。裏間的地麵隻刨了一小部分,大地洞的洞口還未被觸動,保住了!那所有的機器全保住了!容容,這是你的功勞,你的功勞嗬!

剛剛爬進前院,他就看見了那塊怪石前被翻起的一堆新土,他知道這個洞被挖開了,知道綢緞被拿走了。拿走吧,狗日的們,拿回去用那些綢緞做裹屍布吧!

他在那堆土前停止了爬動。容容看來是被抓走了,抓走了。他把臉緊緊貼在那些冰涼的土上,久久沒動。當他重又抬起臉,用目光掃過地洞四周被拆毀的那些裝綢緞的木箱和被砸毀的當初未試製成功的新織機部件時,他在一個破木箱後邊看見了一個雪白的東西,那是什麼?他眨了眨眼重又看去,一個人!多像一個仰躺著的人!他身子打了個激淩,急忙向前爬去,在離那雪白的人形還有幾步的時候,像一個炸雷突然把他擊昏,他的頭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哦!是容容!是赤身裸體的容容!她叉開兩腿仰躺在那兒,達誌連想也不用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噢!噢!達誌瘋了似地用拳頭向地上捶去。

地麵在達誌的捶擊下隻傳來了微弱的回音,達誌咬著牙努力坐起身,脫下了自己的棉襖和一件褂子,抖顫著手挪過去給容容把身子蓋住。孩子,爹來了!達誌的手在觸到容容的胳膊後才又一怔:她的身子還是熱的,她還沒死!他急忙扶起容容,就著遠處燃燒著的房屋上的火光,他看見容容的脖子上滿是掐痕和勒痕。他不敢再耽誤,急忙抱起她向就近的灶屋挪去。當他抱起她時他才注意到,她的身下鋪了一匹藍色的緞子,她的雙腿間流出的血已把那藍緞染紅且粘結在了腿上。達誌閉了眼用藍緞把兒媳裹了,拚了力一下一下地挪到了灶屋裏。在把她輕放在灶前的柴草上後,先掐了她的人中穴呼喊了一陣,待她緩過氣來微微地呻吟了一下,才又急忙去點火燒水。

喂了幾口熱水後,容容方歎息似地出了一口長氣,隨即慢慢睜開了眼,意識顯然還沒有完全回到她的腦裏,她的雙眸呆滯地看著公公。

大滴的眼淚從尚達誌的臉上淌落,他隻說了一聲:“你先躺著,我去東院叫你媽來。”便又急忙向外爬去。他不知該和兒媳再說什麼話,他猜想此刻可以安慰容容的也許隻有她的媽媽。他爬得很快,他知道當初立世為嶽父嶽母挖的那個地洞的洞口,他隻想到去叫容容的媽媽,根本不知道在他爬進卓家院子那會兒,這邊躺在灶口前的容容已抖顫著手去灶口裏抓了一些尚未燃盡的柴禾,點著了自己身下的柴草。火苗呼一下竄起裹住了她的身子並飛快地向房頂爬去。爹、媽、公公、小昌盛,我最好不要再見你們……立世……等等我……

當達誌從地洞裏喊出容容的爹媽時,尚家院中灶屋裏的火已經竄過了房脊。達誌扭頭看見這邊灶屋上的火光,隻愣了一霎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他扭頭嘶喊了一聲:“容容——”便像沒受傷的人那樣跳起往回跑,可他隻跑了兩步就仆倒了下去,但他緊接著再次躍起跑了幾步,跟著又仆倒下去。他就用這種跑法,到底又跑回到了自家院中。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草頂木柱的灶屋早已成了熊熊的一團火。“容容——”他痛徹肺腑地叫了一聲要向火團撲去,但被卓遠抱住了。

“你還我女兒!還我的女兒!尚達誌——”隨後跑來的雅嫻瘋了似地向達誌撲過來,張開兩手沒命地向達誌臉上抓去。達誌沒躲也沒閃,隻是閉了眼,聽任那雙手在自己的臉上、脖子上、頭上抓著撕著。卓遠這當兒早已鬆開達誌,他沒哭也沒喊,隻是呆然地站在那兒,雙眼瞪著火團。漸漸地,他的目光開始抬高越過火團,望定渺遠的什麼地方,而且頭微微側著,仿佛在傾聽著從遠處傳來的女兒那慣常的笑聲。

容容媽終於耗盡了力氣,停止了對達誌的抓撕仆倒在地放聲大哭。渾身是血的達誌默坐在地上,先是傻了似地瞪住那劈叭作響的大火,隨後直盯住豎立在前院的那塊石頭,石頭上的纚形圖案在火光映照下變得十分清晰。我明白了,你是在告訴我,世上的任何東西都可能被撕成碎片,那一個一個的方格不是碎片的模樣麼?我們尚吉利的廠房被撕碎了,我們的家被撕碎了,我們發展祖業的希望被撕碎了,全成了碎片,全碎了……

寶藍色的高遠永恒的夜空,仍如往常那樣無動於衷聲色不變地俯視著下界,俯視著槍聲盈耳的南陽城。它見得顯然已經夠多,對這一切絲毫也沒有表示出驚異,隻依舊讓自己的星星們眨動眼睛,像過去一樣向人間表示著自己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