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海外豪門(六)(1 / 3)

第十一章 海外豪門(六)

十四

偌大一個鄭公館如今顯得荒寂又冷落,碧瑤去了美國,阿漪離家出走經營自己的酒吧去了,羅天風總是神出鬼沒,除了做一些公司裏的雜事之外,就是在“紅燈區”裏鬼混。為了商務上的事情,伯奇又代叔叔去了阿克拉。他本不願去的——因為他深知叔叔的為人,他放心不下茜茜;茜茜卻挖苦、諷刺、激勵變著花樣說服他:“堂堂男子漢就這麼離不開老婆!”“你不早就說,到了國外一要抓住機遇,二要努力闖蕩嗎?這正是你闖蕩的機遇呀!一個公司的襄理怎麼能老是守在老婆身邊呢!”“叔叔最近很可憐的,我看他一下子老了許多,你再刺激他,不好吧?”“你信不住他,還不相信我?”他對茜茜叮嚀再三,還是登上了去阿克拉的飛機。

傳來一陣鋼琴聲,慵慵懶懶,怠怠隋隋,疲憊不堪。象是矯陽下的一棵老樹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裏,葉子卷了,枝條也已幹估,下不咧呲的樹幹張著嘴渴望著雨水的滋潤……一個深沉銳進的主題壓倒了喃喃呻吟的序曲,象一個勇猛的鬥士猛力叩擊,象千軍萬馬東西突,叉象一陣叩動遠古的深沉迥響,茜茜聽著,這不能不使她震悚,不能不使她沉迷……

在近一年來的出國生活中,她被奔波尋覓、爭鬥傾軋湮沒了,現在她才感到了精神的還原,靈魂的複蘇,她似乎從一個昏昏朦朦的世界來到一個重新有了感知有了美韻的天地。誰在彈琴?她記得叔叔的房間裏是放著一架琴的。但它總被一塊厚墩墩的黑絲絨遮蔽著,她從來沒見過它的尊容,叔叔也從沒說起過他想彈琴會彈琴。她循聲而去,一個悲愴的走向死亡的主題漸漸上升漸漸強烈,劫取了整個空間。她來到一片遠古的洪荒大漠,落日西垂,從雲煙氤氳中濾出的落日的殘紅使人想哭……一群穿白戴孝的人們朝著落日走來,看不到麵孔,看不到形體,隻是一片白和一片哭聲……落日在墜動,墜動……又一個顫巍巍的墜動,一聲巨響,火焰四濺,落日爆炸,白色的一切被紅色的一切吞沒了,煙塵滾滾……她感到有千萬條毒蛇正噬咬著她的心,她感到如千萬座大山的巨石在擠壓著她的靈魂,她張著嘴,睜大了眼睛,她看到叔叔滯重的背正在琴鍵上來回擺動,她看到了他的渴望、希冀、遲疑、矛盾、奮爭、沉落、悲號、哀戚……噢,一個世紀末的送葬曲,一個悲愴絕望的安魂曲……琴聲停了,叔叔沉重地趴在鍵盤上。一個滯重的白色的背,茜茜覺得一股聖潔的悲愴的靈光正從這白色的背上升騰……她真想撫摸這背安慰這背親吻這背,她感到叔叔可能要死可能要離開這個世界去到那永恒的冥冥中去……她害怕,她想哭,可她剛剛邁了一步又凝滯在那裏。

“茜茜?”叔叔抬起頭,兩眼剛滿血絲。

“是我,叔叔。”

“你喜歡這音樂?”血紅的眼亮出一股知音難覓的光。

“喜歡,非常喜歡。”茜茜點點頭,想笑又笑不出。

“喜歡,這就好,這就好……”他兩眼定定地瞪著前方,前方是一麵幽黯的牆壁,兩隻黑色帶斑點的大蚊子相互追逐嬉戲著……

“真好,鄭,你彈碎了我的心。”

“是嗎?那以後我就天天為你彈。”他無憂無慮地笑。

“那我就天天聽,不吃飯,不睡覺,活到一百歲……不,一千歲!”她看著他,一對灼人的眼睛燒得他的心突突跳。

“等等,海倫。”

那對眼睛畫著碩大的問號。

“讓我先吻吻你,抱抱你……”兩片唇貼到一起,一個火熱,一個水嫩,“不然,我的琴聲要發澀了……”

她咯咯地笑:“我不知道你是個愛神還是魔鬼?……”

“……都是,我都是……”他們笑著,一起滾落地板上……

……他仍然緊抱著海倫,發瘋地親吻,發狂地痙攣……一片黑暗,他們滾到大海裏,黑色的浪濤,黑色的牆壁,黑包的大山,黑色的空氣……他嗆了一口海水,苦的,澀的,成的,咽的……心髒跳出口腔,腸胃墜出肛門,他仍然坐在金光鋥亮的輪盤前,輪盤飛速旋轉,旋轉,轉得他發暈,轉得他惡心。轉得他心癢難耐,轉得他心曠神怡……

“……鄭,吻我,吻呀!”一對櫻紅的唇。

“你不是早就想吻我並且,跟我睡嗎?今天,我都答應,都答應,哈……”

“膽小鬼,你怕了?!”她怒視著他。

“不,不,麗達……”他用力抓她,他要抱住她,不要她生氣,不要她蔑視,不要她傷心……他終於抓住她,死死地抱在自己懷裏……啊,他喘不過氣,他窒息……這空氣,這空氣怎麼變得這樣重這樣濁這樣吝嗇……他想喊,他費盡全力,終於吸進一口重濁的空氣,透透亮亮地喊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呐喊……噢,痛快淋漓,象是出生的嬰兒呱呱墜地的第一聲哭叫,象出生的嬰兒終於衝出狹窄的母體腹腔……

“叔叔,叔叔,你怎麼了?”。茜茜看到叔叔一陣痙攣,寬大的背麵板似地跌落在鋼琴鍵盤上,頭觸處,發出一陣劈劈叭叭雜亂的爬音……她嚇慌了,奓著兩手不知怎麼辦好。她大聲呼叫,瑪麗來了,喬治來了,邁瑞來了……家裏值班的傭人都來到叔叔的房間。

“是心髒病發作,不要動他,小姐。”老邁瑞沉著的目光稍稍穩定了茜茜的心。

“……先生有藥的,常裝在他的上衣口袋裏……”瑪麗說著眨了眨小眼睛。

茜茜這才招回自己被嚇跑的魂靈,她急忙從叔叔上衣兜裏摸索,一隻小巧的金屬盒子,幾支硝酸甘油,她抽出一支塞進叔叔緊閉的嘴裏……他兩臂鬆弛了一下,更緊地抱住鋼琴,發出一聲艱難的呻吟……他睜開眼,眼睛血紅,陌生地看著周圍的人們:

“……你們……幹嗎都,站在這裏?”

茜茜如釋重負,他清醒了,災難過去了,茜茜輕鬆地笑,她揚揚那好看的眉毛:“好些嗎,叔叔?”

“……噢。我做了不少亂夢……”

“不,你病了,人們急得幾乎發了瘋……”該死,你怎麼這麼不能控製自己,你為什麼哽咽出聲,為什麼還要流淚,她心裏罵自己,她一陣後怕。

“我倒不下……我是一座山……”他想幽默一下,想用幽默驅散茜茜的驚怕。因為,他想讓她高興,想讓她覺得自己並不垂老,可是他太累了,渾身酸軟,四肢散了架,象剛從萬米長跑的跑道上走下賽場……他招招手,要茜茜扶他坐在沙發上。

他仰躺在沙發上,仆人們隨著他軟軟揮動的手向後散去。

茜茜送來一杯冰凍礦泉水。茜茜悉心地把一塊冷毛巾敷在他的前額上。茜茜就近坐在一把軟椅裏。

他啜了一口冰水,輕輕攥住茜茜的手。噢,好柔軟好細膩好清涼,象一股清泉潤著他的心,象一首音樂醉著他的魂……

“……你的手真好……”

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幾分羞赧幾分不適,但她沒動,隻是說:“……您剛剛好,少說話才好。”

“別怕,我好了,全好了。”他摩挲了一下那手,手掌豐滿,五指尖尖,手指的滑動更使他感到了那幹爽的柔膩,沁涼的細嫩……一種誘惑一種騷動一種貪婪,他禁不住把它托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

茜茜下意識地一個痙攣,伸出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也下意識地放開那手,定定地看著它:

“……一雙多好的手……”

……海倫的手也有這種質感,可太黑了……麗達的手超過它的白嫩,可太大了……阿漪的手倒也柔軟,又太短太粗了……碧瑤的手呢,原先還好,後來,後來竟暴出了青筋……

茜茜被他看怕了。本意出於同情出於孝敬出於晚輩對長輩的照拂,可他為什麼老看這手老誇這手老攥著這手甚至吻了它?……噢這手,簡直成了冤孽成了禍根成了什麼什麼的中介!……

她捏起一顆鮮紅欲滴的櫻桃送到他的唇邊。他大嘴一張,把手指和櫻桃一起含進嘴裏。她看著他笑,他也笑。不提防,手指縮回了,櫻桃也落在地上……

“真可惜,我挑了一顆最大的。”她說。

“真可惜,好容易逮住一隻素手跑掉了!”朗誇張著他的懊惱。

“那我吃櫻桃你吃這手。”她重新伸出兩根手指。

“你別反悔……”話沒說完他又貪婪地咬住她的手指,他吮著吸著,半晌才抓在手裏玩味著:“我真願含著它睡覺含著它寫詩,永遠永遠。”朗看著她,幾乎使她溶化。

“真是個大孩子,那就把它割下來,永遠歸你!”

“哈……”

“哈……”

“……我從沒見過這麼美的手。”伯奇說,他憂鬱的眸子很少有這樣的溫情。

“誰的手不一祥,都長五個指頭……”她嘴上搪塞,心裏卻像吃了一塊蜜糖。

“讓我看看好嗎?”

她遲疑著,還是把它輕輕送過去,臉上一陣羞紅。

他輕輕摩挲,象是托著一隻稀有的瓷器。

“……有什麼不同?”

“我是外科醫生,我能看出它的與眾不同……”伯奇的眼睛象喝了酒,他把它舉到唇邊,輕輕地吻,軟軟地吮……

……看手是愛戀的前奏,吻手是擁抱的序曲,難道男人都會這一套?難道叔叔也……不會,他是父輩,伯奇是他的嫡侄,何況他久居海外,已經習慣了西方的一整套禮儀……可他對姑媽對阿漪……別發神經,那是遠親!別太小家氣,鬧鬼有鬼,那樣反而大家不好……

“這麼好的手怎麼能戴一隻24K的小金環環?它天生高貴,理所當然是要戴綠寶石大鑽戒的。”不知什麼時候叔叔又拿起她的手,“都怨我,怨我……來,叔叔給你找一隻相稱的戴。”

他站起來,打開保險櫃,卻遍找不見,額上沁出細碎的汗珠。

“別找了叔叔,我無所謂的……”茜茜知道,他我的那枚已經由羅天風戴在那混血姑娘手上。即使不是那枚,也早被阿漪或姑媽竊走了。

“我明明鎖在這裏的,怎麼都不見了……”

“我不要,叔叔。”

“不要也得找到,不止一個呢!”鄭觀韜粗重地呼吸著,他雖家資萬貫,這金銀手飾也不視若兒戲的。

“嗐,一場大難,搬來搬去的,也許會落在哪裏的……”

茜茜怕他因急發病,盡量開脫。

“好,慢慢找,它飛不了……”他站在她麵前,又恢複了說不清是慈祥是溫柔的笑:“明天,叔叔帶你去珠寶店選一枚最稱心的。今天我累了,”

“天太晚了,我也……”茜茜正好找到離開的理由。

“不,”不知什麼時候,叔叔的手已經搭在她的肩上,“叔叔老了,我想請你幫我洗洗澡……”

……洗澡?象阿漪?……全身裸露……肥碩的肚子……粗大的手掌……茜茜一陣惡心一陣厭惡……象一隻蒼蠅一條大蛆哽在喉管,她冷冷擺開叔叔的大手,被他扶過的肩頓覺粘膩膩地一陣刺癢,象是有茅廁的蛆蟲爬過……她頓然斂起笑容,幹澀的臉一片蒼白:“不,不……”她捂著臉,一陣空白一陣暈旋一陣惡心,寧靜的心象一棵孤弱的小樹在風暴中摔打,枝芽斷落,殘葉紛飛……碩大的肚皮朝她貼近……黑大的手掌向她抓來……她叫喊著踉踉蹌蹌跑出他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