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愛的奔逃(一)
我走了,實在該走了,可要離開這炙熱的大陸又有多難。
終於,我坐在荷蘭UTA航空公司一架波音七四七巨型客機上。巨大的噴氣發動機在九千米上空單調地轟鳴,那被赤道的驕陽照射得銀光閃爍的機翼幾乎是仍然不動,可那片綠色的沉寂的大地,那片長滿香蕉、柑桔、椰子、咖啡和沒膝的綠草的大地好像在逐漸沉落。遠去,渺渺漾漾,終於被拋在後麵了。
機艙裏沁涼、舒適。好像沐浴著一股山泉。旅客們解下縛在身上的安全帶,發出輕拙、安恬的歎息。翻動報紙的沙沙聲,欣賞畫報的驚歎聲,法國女人們那輕悄、柔軟、帶有彈性的耳語聲,給機艙裏帶進一股溫馨和恬適。
“安琪兒,你喜歡大西洋的海水嗎?”
“汪汪。”
“我看,這一個月的海水浴,你長得更結實了,謝謝媽媽。”
那被喚作安琪兒的巴兒狗使勁兒地點點頭,溫柔的眼睛嬌媚地注視著女主人。在點頭的瞬間,那一頭柔軟卷曲的金黃色的毛發披散下來。接著,又伸出舌頭舔舔主人的手背。女主人更高興了,她對我炫耀地笑了笑,又問:
“你愛非洲嗎?”
“汪汪。”
“過七個多小時,我們就到巴黎了,到家了,你高興嗎?”“吻我一下。”
“汪汪汪。”安琪兒把頭湊向女主人,雙唇緊緊貼向那法國少婦的臉頰。
這法國女人與我鄰座,巴兒狗安琪兒,正與我隔她而坐。
她那化了妝的豐腴的臉頰和袒露的胸背,被熱帶的驕陽和海水染成紅褐色,那緊裹大腿的牛仔褲把她豐滿、修長的腿部線條勾勒得健美而迷人。看得出,這是一位十分富有的太太。
我知道。一隻狗乘坐飛機的費用要花掉一張機票的一半呢!
“對不起,先生。我和安琪兒的談話打擾你嗎?”她對我眨了眨深藍色的大眼睛,笑笑說。
“啊,不不,太太。我倒覺得很有趣呢。”我說不好法語,用不連貫的英語回答說。
“謝謝。”她釋然一笑,又去玩她的狗了。
我靠向舷窗。驀然間,一片黯影遮住了直射的陽光。透過舷窗,一縷雲絮正悠悠地擦窗而過。雖是悠悠地,軟軟地,可它卻能遮住太陽——這萬種生靈的生命之泉!
啊,下麵,又是一重雲的世界,那灰褐色的雲塊莽莽蒼蒼,氣勢磅礴,堆聚著,擁擠著,險要處像刀削斧鑿的岩石,奇峰突起,層巒疊嶂,荒涼堅硬,好像對一切都那麼冷峻、嚴厲、粗蠻;凹陷處,又渺渺茫茫,風氣飄繞,顯得那樣幽深、莫測、神秘,就像命運,人們對它是永遠難測的。
就在風氣飄渺的雲壑深處,一縷雪白的行雲在徐徐上升,她絲絲連連的,在升騰,在變幻,由不規則的圓變橢圓,由橢圓變修長……霎時間,那形狀活脫像一個修長少女的倩影:
姍姍的步履,優雅的神態,蠱惑人心的前胸……阿妮達,難道是你嗎?是你在跟隨著我,還是你的靈魂在伴我飛行?我看不清你的眼睛——她被炙熱的陽光照得模糊了,你,你在哭嗎?
是的,她是在哭。昨天,當我告訴她這最後的決定時,她一直哭個不停,對著教堂裏,耶穌受難的聖像,以致往日那湖水般澄澈的眼睛哭出了紅絲,往日那挺拔而富有彈性的脊背也無力地彎了下來。
非洲的雨季,幾塊雲彩聚攏就是一場暴雨。昨天淩晨,我還在夢中,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下爬上我的心。天上,像千萬把水龍直從我的屋頂、窗前的芒果樹噴灑,那淡綠色的百葉窗“啪啦啪啦”地拍擊著窗欞,我被吵醒了,蒙矓中,還以為是大西洋的海嘯爬到窗前呢。我急忙關死百葉窗。拉開門,透過白茫茫的雨陣,天空還是黑黑的,矮牆外的門燈及不遠處的路燈也似乎失去了光澤……這是我在非洲的最後一個禮拜日了。雨季來,每逢禮拜日,我都去教堂做禮拜,把最深的希望,最深的懺悔,最隱秘的心靈展露給聖主,並且以十分虔誠的心接受他的指點和裁決,每當得到他的旨意和仲裁,我的內心都十分恬然、安穩、充實,有了堅決去做的力。可是,雨季來,我得到的始終是勞累、屈辱、窮困、被拋棄的孤獨、自我的迷失……她卻是虔誠到家的。從出生到現在。
也許是耶穌的祐護,她一直是幸福的,隻是在遇到我以後,才……唉,今天要告別了,我要讓她高興,最後一次陪她去教堂,然後把一切告訴她。
雨還在下。我打開微波爐,胡亂為自己煮了些牛奶朱古力,吃了兩片麵包加牛油,然後衝向老板撥給我用的菲亞特轎車。時速一二〇公裏的汽車衝過清晨的雨陣,沿著大西洋岸邊的高速公路向前馳去。姻雨中的大西洋,水接天,天連水,渺渺蒼蒼,往往的,一個炸雷劈下,海上濤峰迭起,直上雲空。近岸處,浪花吞噬了沿海去路。這時,我的菲亞特就像大海中的一葉孤舟,蠕動著,衝擊著,四周都是大水。我不管這些,開足馬力,擊水而進。
公路拐過一片椰林。一棵棵瘦高的椰子樹開始還搖搖擺擺起舞,慢慢地,它們平靜下來,從容地挺立在公路兩旁。車窗擋風玻璃上的雨珠也稀稀疏疏,水痕換作清風,雨停了。東方的雲隙裏露出一抹嫩紅,可轉瞬間,又被雲影吞掉了。
阿達巴美湖畔長滿花、樹和綠草,襯著湖那邊高出地平線的綠色的阿達巴美鎮,這方圓幾百公頃的湖泊就像鑲在巨大綠框裏的一幅湖光水色的油畫。每逢星期日,這湖畔的綠蔭之下都停滿各種牌號各類顏色的轎車和旅行車,不用說,車的主人除了周末旅遊的遊客外,大都是去阿達巴美教堂做禮拜的教友,而在這裏的教友中,除了本國黑人教徒外,多數都是德國人和法國人與黑人混血的後裔。因為一百多年前,當德國殖民者第一個侵入這個國家時,就是把阿達巴美鎮定為這個國家的首都。百多年來,人世滄桑,首都西移,阿達巴美這昔日的首都變做一個古老的小鎮,而這鎮上的教堂卻香火不斷,更顯出昔日的莊嚴古樸。正因為這種種曆史原因,在首都和鎮周圍工作的德國人和他們的後裔對阿達巴美教堂總有種特殊的感情。今天卻是少有的例外,不知是因為雨勢過大,還是因時間尚早,綠蔭深處隻有稀稀落落的幾部車子。
我鎖好車子,來到渡口,一隻非洲特有的隻用一根圓木挖通內槽做成的獨木舟朝我駛來。老遠地,我看清了,駛船的正是雷諾老人,他那厚實的胸肌,微駝的脊背閃著暗色的光。
“早晨好,秦先生。”他呼喊著。
“早安,雷諾老人。”
“我看到阿妮達小姐在對岸徘徊,就知道你要來了。”他慈祥的眼睛漾滿了祝福的笑,笑紋一直伸向斑白的兩鬢。
“來,上船。”他撥動獨木舟,靠在我的腳下。
“謝謝,雷諾老人。可是,就我一個人上船,你往返一趟太劃不來了,再等等,人多了再開船吧。”
“別說傻話,秦先生。我不能讓阿妮達小姐著急呀!”說罷,他揮動船篙,一撥湖水,獨木舟悠悠地向對岸劃去。
我看看那平靜湛綠的湖水,雷諾老人劃船的倒影和船周圍嬉戲的魚群,不禁著迷了。“多麼迷人啊!”我自語。
“是個迷人的姑娘啊。你看她那深不見底的眼睛,那修長挺秀的身材,那輕盈優雅的步態,不知有多少德國人、法國人、意大利人為她著了迷!”這位慈祥的老人十分擅長打岔,他隨著船篙劃動的節奏緩緩地、興味十足地說著:“秦先生,你是有福氣的,得到了她的愛!可她那位仁慈的父親也的確有點愚,上帝,原諒我在背後說這位可尊敬的藝術家的壞話,放著首都那麼多學校不讓念,偏偏把她送到這個鎮上的教會中學來,害得你們一個星期隻能見一次麵……”
“雷諾老人,這個學校校風好,學得紮實。何況,她父親是在德國留學的,對阿達巴美教會中學是有感情的……”
“啊啊,也許她父親是對的,這樣也好,我就能一個星期為你們搭一次愛情的橋,嗬……”老人開心地笑了,我的心卻被他攪動得像那船邊的湖水,漣漪橫生,總也恢複不了原來的平靜。他哪裏知道,我是來向阿妮達訣別的。
岸上沒有阿妮達,隻有那隻終日尾隨在她身邊的黑色卷毛狗瓊一會兒在草叢裏尋覓著什麼,一會兒凝定著一隻黑黑的眼睛朝湖麵張望,而往日的此時,阿妮達總是和她的瓊站在這裏張開雙臂迎接我的……
見到我,瓊奔過來,搖著它毛茸茸的尾巴,親昵著咬我的褲角。
“阿妮達呢,瓊?……”
它望著我,“汪汪。”叫了兩聲。
也許她正在教堂裏晨禱?我走上了去教堂的路。瓊卻“汪汪”叫著跑到我的前麵,引我來到教堂後麵的灌木林。
倏然一閃,我瞥見我十分熟悉、曾多次讚美過的那件白色長紗裙和被紗裙包裹著的總是令我心旌搖蕩的誘人的軀體。奇怪,她為什麼不去做彌撒而悄悄躲在這裏?她可不會為了捉迷藏或為了帶給我什麼突然的驚喜而誤了禮拜日的彌撒,她對聖主十分虔誠。
我走近她。她沒扭身,也沒轉眼,還是靠在一棵小樹上一動不動。瓊卻非常高興,蹦蹦跳跳地在我倆之間來回跑動。
“……阿妮達,你,今天……”我不知發生了什麼,小心地詢問。
“你是誰?請走開,我,我不認識你!”半響,她才說出了這樣幾句話,頭仍然沒有轉過來。
“你……你開什麼玩笑?”我越發陷入迷津,喃喃著。
她倏地轉過身來,滿臉是淚,答非所問地甩來一串質問: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拋棄我?……難道我不好?難道我做了什麼令你不愉快的事?為什麼?為什麼?”
我被震住了,我驚奇她怎麼會知道我要走。“阿妮達,你,你在說些什麼?你聽到了什麼?”
“別想瞞我,我全都知道……”她哭得很傷心,“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她推開我伸過去的臂膀。
我收回手臂,僵立著。“你應該知道。因為我愛你,我沒勇氣告訴你。”
“你真的愛我?”她抬起頭,哭得滿是紅絲的眼睛閃出一點亮光。
“真的,我向主起誓!”
“那,為什麼還要走?為什麼你要離開我?我真不懂,真不懂你們中國人!”
“怎麼說得清呢?因為,因為這裏找不到我要的一切……”
“可你說過的,你愛這裏,愛她的一切。”
“是的,我非常愛她。也許正因為你的緣故,我更愛她的。”
可是,兩年多來,我飄洋過海,拋離祖國,奮鬥,苦鬥,身上淌著汗,心裏流著血,還是找不到我要找的東西……阿妮達,如果不是有你,我,我大概早已投身大西洋了……我太累。太失望了……“我不要聽。你走吧,扔下我走吧,根本不要來同我告別。”
阿妮達算個什麼?不過是你隨便遇到的一片葉子,一棵小草,你可以順手拾起它,也可以順手把它扔掉……我原以為隻有法國人、德國人是這樣,沒想到,你們中國人也……她哽咽了,眼睛裏又蓄滿了淚。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說!這是完全不同的!”我高叫著,眼裏冒著怒火。‘她瞥了一下我的眼睛,立刻移開了那驚悚的眼神,抱起她的瓊,“噢,瓊,親愛的,世界上隻有你永遠不離開我了……”她哽咽營,是那樣柔弱,往日那挺秀的背也駝了下來。
這時,一隊大雁自南而北,悠然飛過,她被雁鳴喚回現實。抬起淚眼,望向天空。我走近她,指著雁陣說:
“在我的祖國,也有這種鳥,它們的名字叫大雁。每到春天,它們就飛過長江,飛過黃河,去中原大地尋覓食物,入秋以後,北方就刮起寒風,飄起雪花……”
“雪花?什麼是雪花?”由於好奇,她眼神裏的陰翳消逝了,一股熱望的光閃爍著。
“雪花美極了,它潔白得像白雲,像浪花。冬天,因為氣溫太低,雨水還在高空時就凝聚、凍結,飄落到地上,就成了晶瑩的白雪……”
“噢,好美呀,你的祖國真美!”。她由衷地讚歎著,好奇的眼神中升起一股渴望的光。
“是啊,她確實是一片美麗的國土。”我咽下自己的思念和眷戀,“還是聽我說大雁吧。北方天冷了,它們又飛過黃河,飛過長江,飛向溫暖的南方……”
“為什麼?”她不解。
“還是為了尋覓食物,尋求生命,尋找為延續生命所需要的一切!”
她似乎悟到了什麼,兩隻大眼睛凝然不動,定定地看著我:“這就是你要離開我的原因?”
我突然激動起來:“知道嗎,阿妮達,我不能總是躺在你溫馨的港灣裏休息、忘卻呀!”
“我要你忘卻,忘卻一切,隻記著愛!”
“可我忘不了我遭受的欺騙和屈辱!”
“秦,請記住,愛是可以醫治一切的。”
“恰恰是她隻能加重我的屈辱感。一個男人總離不開女人的庇護,卻不能給予她什麼,我算是個什麼男人!總有一天,你會厭倦我,拋棄我……我怕,怕那一天……”
“所以你就要趕在我前麵,先拋棄我!”她吼叫著。
“我,我隻能請求你的諒解。我離開你是因為我太愛你,你懂嗎?你永遠不會懂得一個沒有自尊的男人的痛苦。”我低下頭,好像有千萬條蛇咬著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