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讀師範的時候,我們誰也不知道張學林有著這樣的身世。大家都覺得他與其他的同學並沒什麼特別的不同。他中等個子,皮膚有點黑,戴了副眼鏡,是一個標準的師專學生的模樣。如果一定要說出他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來,那麼也許就是他比誰都更多才多藝一些。首先他的普通話不錯。雖然代表班裏參加全校的普通話比賽,他總是沒能取得理想的名次,有幾次甚至是名落孫山。但是,在班裏,他絕對是出色的。他在講台上朗誦高爾基的《海燕》,總能讓我們感動。當然,也有一些人,包括班裏為數不多的那幾個女生,會認為學林的朗誦讓他們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但是不管怎麼說,他的朗誦是聲情並茂的,咬字發音也不可謂不準確。雖然他在全校的比賽中,總是沒能為班級爭得榮譽,但是,由他代表我們班去參加全校性的比賽,實在是無可爭議的選擇。

我與張學林曾經是同桌。後來因為特殊的原因,老師把我們分開了。因此對他,我是有一定的感情的。每當他在上頭朗誦《海燕》的時候,我都深深為之感動。“在蒼茫的大海上,風聚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聽他音色洪亮,飽含熱情,我總是免不了這麼想:要是我能有這樣的朗誦水平,那該多好啊!

不過,在我們班裏,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想。坐

舌頭呢。我奇怪他為什麼像狗一樣吐舌頭,他說,辣!太辣了!他還告訴我,辣吃多了,拉保成問題,肛門疼。

他又怎會不營養不良呢?他還在球場上跑,他終於暈倒了,他不是鐵打的。

剛進校的那一學期,我與學林同桌。不知從哪一入起,我們迷戀於一項兩人間的遊戲。一有空我們就玩。遊戲的規則是這樣的:我們輪流翻出一個《新華字典》上的字,

當然是非常生僻的字,捂住拚音,讓對讀。如果讀對了,就是贏,反之則是輸。

我們學校邊上有一家著名的小吃店,裏麵的豬排炒年糕堪稱本城第一美味。據我所知,許多同學有了點兒閑錢,就會去吃一盤。短肢女生因為家裏條件並不是太好,但她又特別嘴饞,因此我發現她每次都是跟一個她數學係的老鄉兩人合吃一盤。她們兩個將腦袋湊近盤子的樣子,真像是兩隻

狗在爭食。

我與學林賭字,說好了,每次一共賭十個字,也就是五個回合,輸者請贏者吃一盤豬排炒年糕。

學林因為基本上不輸,所以他經過考慮,同意了。我到底一共輸給他多少盤豬排炒年糕,實在是記不清了。我請他吃一盤,自己也來一盤,因此每次遊戲結束,我都會有一筆不菲的支出。因此一學期,我實在是發生了經濟危機。我不得不寫信讓母親多給我寄些錢來。我在信中不斷地說謊,不是說買了什麼什麼書,就是說學校組織了郊遊之類的。有一次我甚至還騙母親,說被4潘掏了錢包。可憐的母親雖然在回信中抱怨我花錢本多,但她每次都沒有讓我失望。

看學林埋著頭,像隻餓狼似的把我出錢買的炒年糕頃刻吃光,我有些心疼自己的錢。有次我差一點就拿起桌上的醋瓶子向他的腦袋砸去。但我終於沒有那麼做,說明我還是

個遵守遊戲規則的人。我於是發奮鑽研,一有空就抱著衞華字典》死哨,專挑上麵的生僻字死記硬背0我想我總有一天能取勝的,到時就讓學林掏出錢來請我吃渚排炒年糕吧!

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某天,他挑的五個字,我念出了三個。而我這邊給他的五個字,他居然一個都沒讀準!走呀!去呀!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止不住內心的狂喜。我幾乎是把他拖離教室的,我一直把他拖到樓梯口,他這才狠狠地掙脫我的手,說,你拖我幹什麼?你把我的衣服拖壞了!

我說,張學林,你可不能耍賴呀!我輸給你多少盤了?我請你吃了多少豬排炒年糕了?你可不要沒良心。你以為我不花錢纖得到豬排炒年糕?我的錢就不是錢?現在你輸了,你想要賴掉是不是?

學林轉過身子,他用他的背對著樓梯。他這樣做,顯然明確表示,他不願意離開中文樓,更不可能到校門口去請我吃什麼豬排炒年糕。他這樣子,真是激怒了我。我真想抬起腿來,把他一腳從樓梯上端下去。看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決定再一次揪住他的衣領,怎麼也得把他拖到小吃店裏去。

他像個可憐蟲,皺著眉頭提出了這樣一個解決的辦法,他說,我可以在他的手臂上擰一下,把他擰得青紫,以此來抵一盤豬排炒年糕。好不好?他哀戚地看著我說。

規矩竟然就這麼形成了。這以後,識字遊戲凡是我輸了,他仍然能吃到一盤炒年糕;若是他輸了,我就狠狠地擰他一把。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狀態越來越不行了,他贏得少輸得多。因此他的手臂上青青紫紫的有了一大片。一旦他贏了,他就狼吞虎咽地吃我的,他的嘴裏發出了豬一樣的呼嚕聲。一大盤豬排炒年糕轉眼之間就被他吃光了。

有次我覺得寧願也像他一樣,讓他擰我一把好了。我也想吃,但我具的沒錢了。我主動地擼起袖子,說,你也擰我一把吧!

他擰得真重。我痛得大聲叫了起來。當時卍是門修課,我的這一聲叫,把全班同學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也正因為這一聲叫,讓老師終於知道了我和學林之間這一低級趣味的遊戲(這是老師的話)。在我們班裏,老師安插了好兒個特務。我們的遊戲直到今天才暴露,已經是很不錯了,是特務的失職。老師因此嚴肅批評了我們,並且從此把我們分開了。

其實學林的這一把擰得並不重。我手臂上青紫的顏色,遠不如他的深。我手臂上的青紫,隻是隱約可見罷了。由此可見,我擰他要重得多。但他從來不叫。為了不花錢,他默默地忍受著。要是我,被擰得這麼痛,我寧願請他吃豬排炒年糕。沒有錢,我寧願去偷。被抒得雙臂青紫,傷痕累累,真慘啊!

在校期間,我們一點兒都不知道張學林的特殊身世,直到畢業之後,我和他被分配到同一所學校當教師,我才從他嘴裏了解到,他原來不滿周歲,就被自己的生身父母遺棄

了。

學林生下來不多久,饑荒就席卷了中華大地。學林的母親因為餓得吃不消,就跟一換糖的人走了。那天換糖人來到學林家門口,他吹奏出的悠揚竹笛聲,把學林的母親吸引出來了。她懷裏抱著學林,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換糖人。換糖人說,家裏有廢銅爛鐵嗎?學林母親搖搖頭。那麼,有鵝毛鴨毛嗎?學林母親還是搖搖頭。換糖人舉起竹笛,一邊吹,一邊就有了要離開的意思。不過,他吹了兩下,走了兩步,還是停下了腳。他扭頭看著學林的母親,他發現這個憔

幾天丟了老婆的。他們現在要來看他如何被痛苦擊倒。他們

~一定很希望看到他哭,他哭得越凶,他們心裏就會越舒坦。學林的父親就是不哭,他要讓他們失塑,讓他們看不到他們所想看的。他故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甚至還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意思好像是希望把他老婆騙走的男人能比他強,能讓他老婆過上稍好的日子隻要你過得比我好,就是這意思。

接下來如何撫養學林,成了一個大問題。學林的父親出語驚人,他當著眾人的麵,說,我養不起這個孩子,他跟著我一定會死。他說,他想把孩子送給一戶城裏的人家。他好像早有預謀似的,他說他知道城裏有一人家,結婚多年還沒有生。現在把這麼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送給他們,他們別提會有多高興呢!

學林的奶奶聞言,哭得幾乎昏厥過去。等她哭夠了,學林父親對她說,不送了他,能養活他嗎?他對自己的母親出言不遜說,要麼把你賣了!但賣給誰呢?誰要你這麼個幹癟老太婆呢?

男人有男人自己的打算。他真的把兒子送到了城裏一戶姓張的人家,從張家拿了一筆錢就回來了。至於他把兒子換了多少錢,沒有人知道。反正他這筆買賣是不虧,比跟著換糖人走合算多了。有了這筆錢,他就暫時不會餓死了。非但不餓死,他還領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回家。這個蘇北的壯碩女孩,也是因為饑餓才到蘇南來的。她很幸運,一下子就找到了落腳的地方。她進學林家的第一天,就吃到了白米飯。她和學林的父親,還有學林淚人兒似的奶奶,三人聯手,把一口尺二鐵鍋裏的米飯,一頓就掃光了。三個人吃得眼珠子都瞪出來了。

結果當夜,學林的奶奶就死了。她顯然是被撐死的。

學林的父親在埋葬她的時候,說,娘,你被白米飯撐死,你不虧啊!娘,做兒子的對得起你了啊,沒有讓你、變成個餓死鬼啊!

學林城裏的父母家,位於一座古老石橋的橋堍。夫妻倆都是在紅旗豆腐店工作的。他們對學林這個兒子很滿意。不管怎麼樣,能領養到一個健康的男嬰,這也是天大的幸運了。一般人家生了女彡通掉,那是沒什麼稀奇的。誰家會把好端端的兒子送人?這種事不說千載難逢,遇到了也算是福大運旺的。雖然花了一筆錢,但是抱了一個虎頭細的兒子回來,而且說好了生身父母從此不再來往,連探視都是不允許的,誰都覺得這錢是花得值得的。

張師傅張師母由於都在紅旗豆腐店裏工作,因此小學林每天都能喝上新鮮的豆裝。他就是喝豆槳長大的。怪不得我與他同桌的時候,總能聞到他身上一股特別的氣味。原來是豆腥味啊!按理說喝豆獎喝大的,皮膚應該很白才對呀。但學林的皮細黑,他一看就是從鄉下出來的。一定是他的生身父母比較黑,至少其中一個是很黑的。

而學林的養父母皮膚則比較白,都是白白胖胖的。這跟他們經常食用豆製品一定有關。學林比較黑,這一點很令他們感到不安。他們好像非常不願意別人看出來,這個兒子並不是他們親生的。每當有人說,這個長得像娘,嘴啊,彝子啊,都像娘;或者說,這4肥戲與張師傅簡直就是一模子裏脫出來的嘛,每當別人這麼說的時候,張師傅夫婦臉上就會漾起幸福的神色。也許他們自己都相信了,這個兒子確實像他們其中的一或者說分別汲取了他們的一些特點,的的確確是他們親生的。反過來,當有人發出這樣的疑問,說張師傅啊,你們夫妻倆這麼白,怎麼這個4淑會是個小黑炭呢?張師傅夫婦的臉色就不好看了,連說話的興致都沒有了,常常是抱著小學林就走,不再理睬人家了。

街坊鄰居也確實差不多都忘記廣學林其實不足張師傅夫婦親生的了。夏天大家坐在老石橋上乘風涼,兩怎麼議論趙家李家的事,也是說不到張師傅家裏去的。大家可以說萊家的媳婦是個凶媳婦,再這樣下去要把婆婆活活氣死;說菜家的兒子忤逆,居然出手打娘;或者說某家的新媳婦妖甩妖氣的,不像個正經人家的媳婦其至還悄悄地傳,說她勹公公有一腿什麼的。就是沒人說張師傅夫婦的半個不字。是親生的,卻勝似親生的。張師傅夫妻倆對學林這個兒子,好得真是沒法說了。其實好也是應該的,要是不好,乂何必花一筆錢去買來,花麼大的心血把他帶大呢9碰到街道裏要來釘“五好家庭”的牌子,大家都主張先給張師傅家釘上。大家覺得張師傅一家是最夠得上“五好”條件的。

學林就在這種慈愛之下一長就長到了六歲,已經會背誦毛主席的“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了。還會拿著語錄本跳忠字舞了。大家都喜歡看學林跳宇舞,喜歡聽他朗誦毛主席詩詞。夏夜在老石橋乘涼,學林的節目總是最受歡迎的。

奇怪的是,張師母在這一年夏天突然有了身孕了。結婚麼多年,都養不出一男半女,現在卻要生孩子了!如杲張師傅夫婦早知道有這一天,他們也許就不會領養學林了。自己能生,當然是自己親自生的好。自己能生的,再去領養別人家的孩子,不是腦子有病了嗎?

問題是,領養學林在先,自己能生在後,這是不能倒

過來的。

其實這樣的事也並不罕見。有的人家,因為不能生而領養一個孩子,孩子一進門,自己的肚子就大了。而張師母至少是在學林六歲的時候才有喜的。

在學林剛剛虛年齡七歲的時候,他有了一個弟弟。第二年,他又有了4妹妹。

學林的妹妹身體一直不好,嘴唇一天到晚是青紫靑紫的。她能夠活上來,讓醫生都感到不可思議。每三個月,這個不幸的小女人都要去醫院換一次血。張師傅家一度經濟困難得不得了,開始到處借錢。為了這個女兒,張師傅的頭發都早早地白了。張師母的臉原本是白白胖胖,很光滑的,怛是,自從有了這個女兒,很快就皮膚鬆弛了,皺紋也多了。

為了弄到更多的錢,張師傅夫婦開始在上班之餘幹一些私活。比方說,替火柴廠糊紙頭盒子啦,幫種子公司洗尼龍薄膜啦,還有就是到花邊廠領一些活到家裏來做。反正什麼能賺點兒錢,就做什麼。夫妻倆這麼忙,家務活就都落到了學林的肩上。他每天不僅要生爐子,做飯,還要洗衣服,掃地,有空了,再幫父母一起糊火柴盒子或者洗尼龍薄膜。夏天他也沒空到老石橋上去乘風涼了,大家也就聽不到他背“北國風光”了。石橋上乘涼的街坊們,也開始議論張師傅夫婦了,說他們雖然很艱難,但對學林這個大兒子,這個領來的兒子,畢竟有點過分了。到底不是自己的骨肉,不一樣的啊!學林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變成了一個小大人,一天到晚話也不多,隻是埋著頭千活。

有一天學林從家裏逃走,三天沒有回來。這可是他成為張家兒子以來的第一次。許多人都被動員起來,去找學林,也都沒有找到。有人甚至提議,大家沿河去找,說不定孩子已經在河裏淹死了呢!

其實學林三天以來,一直躲在一個橋洞裏。他餓了,就從口袋裏掏一把生米出來嚼嚼。他出走的時候,在身上所有的口―了米。他起初的想法是,要用這些米到年糕店裏去換年糕吃的。但是,後來他取消了這原先的設計。他覺得生米嚼起來味道也是不錯的,就沒有必要再去換什麼年糕了。但吃生米畢竟不容易消化,後來的一個星期裏,學林不停地放屁。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放屁蟲。

到膽戰心驚。

最後他來到了一個橋洞裏。他在這個地方一呆就足4天,他吃著生米,渴了就捧一點河水喝。他從水裏喝出了一點柴油的氣味。他知道柴油是那些過往的掛梢璣上滴漏下來的。哐哐哐哐,每當掛梢機從橋下駛過,他都要被驚醒。

結果是鄰居黃阿婆在橋洞裏把學林找到了。黃阿婆確實有理由感到得意。她是有本事,居然能夠將學林在這裏找到。她說,對於孩子逃走,她是有點經驗的,孩子能逃到哪裏去呢?多半是躲在哪個橋洞裏!雖然我們城裏有數也數不清的橋,但是,能藏人的橋並不多呀!這不,隻要動動腦子,好好找一找,就是能找到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