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個女人的精神生活(1)
一個美麗的女人和她美麗的精神生活。讀著她,心中便會充滿了一種歡樂。那是唯有她能給予你的。記住她,弗吉尼亞·伍爾芙。
伍爾芙是個美麗的女人。她並且是一個作家。她並且不單單寫小說,還寫了很多批評的文字。像伍爾芙般在小說和評論中都取得輝煌成就的,古今中外,鳳毛麟角。所以伍爾芙才堪稱知識分子。那種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女性。她有她的思想。她才能穿越時空地流傳下來,至今,影響著後世的許多人。
盡管我總是在談論著杜拉斯,但其實更深刻影響著我的那個女人,是弗吉尼亞·伍爾芙。她和杜拉斯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雖然她們都是女人,也雖然她們都寫小說,又都把小說寫得驚天動地。但真的伍爾芙更像知識分子。因為她沒有杜拉斯般那種躁動不安的愛情,和堪稱絕唱的悲歡離合。她的生活很平靜。而平靜的下麵,又總是向著那個很深的地方,並且深不可測。那是種寧靜的深邃。那是唯有伍爾芙才會有的一種生命的品質。或者她隻能如此。
最早讀伍爾芙的文字是在1986年的海邊。那是我至今不能忘懷的一種閱讀,以及閱讀所給我帶來的歡樂。在藍色的夏季。北戴河海濱那個小小的有著很多人的閱覽室。記得我曾怎樣走進去,怎樣在書架上取下了那本不知道哪個年代的《外國文藝》,然後就第一次讀到了伍爾芙,並看到了那些文字背後的那個女人。曾經怎樣的驚喜。她為我帶來了什麼?那時候我甚至還沒有開始寫小說,我正在一種莫名的欲望和衝突中掙紮。我立刻便被伍爾芙那誘人的理論攫住了。我當時也並不知道這個女人會那麼美。我當然不是因為她美而迷上她的,而是因為她在文字中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優雅和力量。還有她告訴了我,小說原來還有另一種寫法。那種我不曾見過,而又無比親和的一種方式。於是我執著地把那本書借到我和我的家人在海邊暫住的6號別墅。那一次我們在那裏住了很久。因為很久便有了機會慢慢地讀伍爾芙。記得我當時還非常認真地記了很多筆記。她的那所有令我震動的詞語。還有關於她的“意識流”。
伍爾芙無疑是用意識流寫作的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她不僅如此寫作,她還有關於意識流創作的理論。在她看來,生活就是紛紛墜落的意識的碎片。那麼如果真正地忠實於生活,也許小說就該是流動的。很奇怪第一次閱讀伍爾芙不是她的小說,而是她的關於小說的理論。不知道如果最先讀到的是她的小說而不是她的理論,那她還會不會成為我的明燈。或者我就是在她的小說理論的照耀下開始創作的。因為是伍爾芙讓我知道,我終於可以用新的方法嚐試著寫一種新的小說了。否則我可能永遠都不會寫小說。那時候我對小說是如何充滿了恐懼。是伍爾芙給了我勇敢。隻是那些當年的卡片今天早已不知去向。但是我知道其實它們並沒有丟失,而是早已深藏在了我心中的某個地方。讓我從那裏向伍爾芙索取那思維的財富。
從此我便對這個女人一往情深。那時候盡管不曾讀到她的小說,卻已經對她小說的名字心馳神往。《海浪》,還有《到燈塔去》。那是多麼好的關於“海浪”和“燈塔”的意象。為什麼要“到燈塔去”?就單單是為了這意象和願望。伍爾芙便成為了我心中最重要的那個女人。
在那個藍色的夏季之後,我寫了《再度抵達》。我至今以為那是我的一個不錯的中篇小說,因為我在那裏寫了海,和海邊的故事。所有對往事的記憶,還有在海邊的那種懶洋洋的感覺,都是我不願忘記的。我覺得哪怕殘酷的往事也是美麗的,值得記憶的。還有嚐試。那種字體、時空、意識的轉換,以及對燈塔那種包含著無限詩意的意象的追求。那是我今天已經無法達到的境界。那麼憂鬱的。為大海的正在變成灰色而傷痛。還有,在黑夜中遊泳,向著燈塔。在殘酷的愛情中成長。
我喜歡海。喜歡海所包含的所有意象。喜歡發生在海邊的一切故事。進而喜歡那些喜歡海的作家。譬如,弗吉尼亞·伍爾芙。當然還有杜拉斯。
然而我要說的並不是伍爾芙的小說,而是這個女人的思想和理論,以及她每日每夜在過的那種沉重的知識分子的生活。她於是很艱辛。在每天的思考和表述中,還有她不斷尋找的那種表述的方式。是伍爾芙讓我意識到,有時候做一個小說家並不難,他隻要擁有對生活的敏銳,和他的那種天才的語言能力。但擁有思想和理論就不僅僅是天才所能夠解決的了。那是思維的一個創造性的冶煉和涅槃的過程。那要通過艱苦而勤奮的思想的勞作。那要付出心血和精力,乃至於畢生。那是生命中很苦的一種煎熬。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人們說理論是灰色的。灰色的意旨可想而知。理論當然如灰色般枯燥且乏味。男人做這樣的思想者尚嫌疲憊,何況伍爾芙是個女人。而且她還不僅僅是個女人,她還是個漂亮的女人。她還不僅僅漂亮,她基本上還是富有的。一個富有的漂亮的女人為什麼還要苦苦思索?
當然那是伍爾芙自願選擇的一種生活。她一定是覺得她的美麗和富有並不重要,或者,不足以使她的生命閃爍出奪目的光彩。她不想用她的美麗去取悅於男人,亦不想被她富有的生活所禁錮。如果她不能掙脫那個所有美麗富有的女人的必然的牢籠,那她的生活還有什麼意義?
從海邊回來便開始思念伍爾芙。很慶幸在海邊我讀到了伍爾芙的理論。那顯然是一種有點功利的索取,因為當時,我正在批評的行當中奮力行走著,寫一些印象式的評論。所以感謝伍爾芙那些充滿了知性色彩的文字,她給了我工作的勇氣和樂趣。
所以我說,伍爾芙才是真正啟迪了我的那個人。她從最初的時刻就開始影響我了,她甚至塑造了我。我是在她的文學方式的籠罩下成長的,所以我一直把她視為文學的楷模。或者說,我希望自己能成為她那樣的女人。因為她不單單是一個小說家,她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並且在任何評論家麵前都毫不遜色的評論家。她是兼而有之的那個作家,並且是將小說和評論都做得異常之好的那個人。
於是伍爾芙成為了理想。
也於是從此,我開始在伍爾芙的引導下尋找文學中的那個我自己。
這就是後來我為什麼會在寫小說的同時,始終堅持著寫一些印象式的批評或者隨筆。並且能夠在那種近乎灰色的寫作中,感受到一種思維的歡樂。我知道那種批評的文字是無可替代的,而唯有被那樣的文字不停地滋養著,也許才能保持住小說創作中的某種深度。
想不到我最初讀到的伍爾芙的書是那本《論小說與小說家》。而不是《海浪》,不是《到燈塔去》,也不是《達洛威夫人》。那是一本純粹理論的書籍,但讀時的感覺卻決不艱辛甚至美麗至極。到今天,那本書已經被我讀過了很多遍。很多遍之後,它才能總是那麼遠遠近近、不離不棄地滋養著我。而當林宋瑜要我推薦世紀經典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竟還是這本書。
一個女人的精神生活(2)
這本書的譯者瞿世鏡先生告訴我們:如果我們要研究伍爾芙,那麼除了她的小說之外,還必須兼顧她的理論,因為她不僅是有成就的小說家,也是著名的評論家。她是《泰晤士報文學副刊》《耶魯評論》《紐約先驅論壇報》《大西洋月刊》等重要報刊的特約撰稿人。她一生中共寫過三百五十多篇論文、隨筆和書評。伍爾芙的評論範圍極廣,但以小說評論為主。她以小說家的身份來討論小說藝術,對於此中甘苦自有深切的體會。因此往往能抓住關鍵,避免浮泛的空論。甚至一些不太喜歡“意識流”小說的讀者,對於伍爾芙的文章也很歡迎,因為這些文章寫得親切、生動,可以幫助他們更深地了解和欣賞小說的藝術。對於文藝理論和小說創作的研究者而言,它們更是有價值的。因為它可以幫助他們了解西方現代小說與傳統小說的區別,了解西方現代小說的特征和局限,以及小說體裁發展變化的各種可能性。
在現代文學史中,被公認的意識流小說代表人物有普魯斯特、喬伊斯、伍爾芙和福克納。普魯斯特比伍爾芙早生了十一年,又早死了十九年。即是說當普魯斯特在法國去世時,英國的伍爾芙已經四十歲了。盡管他們不曾相識,但他們在世界的不同角落,一定共享了那西方現代主義的空氣。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始終是伍爾芙最為欣賞的作品。作者混亂的思維剛好是伍爾芙意識流小說理論的最好注解。她並不認為那是普魯斯特因致命的肺病所導致的患者的囈語,而恰恰是他有悖於他那個時代其他作家們正常表述方式的偏執和大膽創新,才引起了伍爾芙的極大興趣。還也許是他們惺惺相惜。因為他們的身體都不夠強健。伍爾芙患有精神病,她一生幾乎都是在與精神失常做鬥爭中度過的,就如同普魯斯特是在各種醫治肺病的療養院中度過的一樣。
而喬伊斯和伍爾芙幾乎是同一代人。他們不僅生活在同一個年代,他們甚至是同一年出生,又同一年謝世。但是伍爾芙卻寧願把喬伊斯說成是年輕人,是那個時代青年作家中的佼佼者。盡管伍爾芙對這個有著無限顛覆勇氣的《尤利西斯》的作者多少持一點保留的態度,甚至批評過他的思想貧乏,和寫作方式上的某種做作。但是基於他們對意識流小說這種流派的共同追求,伍爾芙便還是滿懷熱誠地讚賞了這位與她同齡的“青年作家”。她承認他的創作無疑是更接近生活的,是開拓了小說新樣式的。她說,無論什麼人,隻要他閱讀過《一個畫家青年時代的肖像》或是有趣得多的那部《尤利西斯》,你都會覺得不論全書的意圖是什麼,它毫無疑問是極端真誠,也是非常重要的。和我們稱之為物質主義者的那些人相反,喬伊斯先生是精神主義者。他不惜任何代價來揭示內心火焰的閃光,那種內心火焰所傳遞的信息在頭腦中一閃而過,為了把它紀錄和保存下來,喬伊斯先生鼓足勇氣,他為此甚至不惜拋棄一般小說家所遵循的大部分常規,將那些按照原子紛紛墜落到人們心靈上的順序把它們記錄下來,讓我們來追蹤這種不論從表麵上看來多麼不連貫又是多麼不一致的模式。而按照這種模式,每一個情景和細節都會在人的意識中留下痕跡。毫無疑問,這將更接近於內心活動的本質。伍爾芙甚至在她為她的新書《普通讀者》所作的序言中,還特地滿懷熱誠地談到了喬伊斯。而就在她如此讚賞喬伊斯的獨創性時,這個“年輕人”的《尤利西斯》還正在《小說評論》雜誌上連載著,他甚至正在遭受著評論界無情的批評和詆毀。
稍晚的那個意識流小說代表人物是美國的福克納。在藝術的表現方麵,他無疑是一個更具探索精神的大膽的嚐試者。《喧嘩與騷動》堪稱福克納意識流小說的登峰造極之作。而他的意識流較之他的前輩們顯然又有了新的拓展和開創。他似乎已經不再滿足於那種線性的意識的流動,而是讓來自四麵八方的不同人物的不同思緒不停地跳躍和轉換著。那是一種環繞著的流動的聲音,複雜的,模糊的,多元的,由此便造成了他小說中的那種非常獨特的立體的感覺。這無疑也是更接近生活的原生態的。可惜伍爾芙也許根本就沒有讀到過福克納的作品,否則,她一定會說,福克納是美國乃至世界當之無愧的那個最偉大的作家。
是的,普魯斯特、喬伊斯和福克納都寫出過最優秀的意識流小說。但是他們卻不曾有過對這種寫作方式的詳盡、係統,而又精辟的論述。而伍爾芙不同。伍爾芙寫作,寫作並且闡述。她希望她的理論和創作並行。因為她的知性,她的思考的能力,以及她所擁有的那種思想的力量和深度。所以,她在寫著《海浪》、寫著《到燈塔去》的時候,就不能不對這種嶄新的寫作方式進行分析和總結。或許,她唯有想得清楚,做得才能更清楚。
然後讓我們跟隨著那本《論小說與小說家》,跟隨著伍爾芙的眼睛,去解讀曆史中的那些不朽的小說和小說家們。她讀了那麼多,又寫了那麼多。而不論她寫誰,都會在行雲流水的文字中,閃爍出智慧的光芒,透露出深刻的思索。
記得一個晚上我和女兒獨自在家。我們獨自在家的那個晚上令人難忘。那時候女兒隻有十五歲。十五歲的時候她讀了《簡愛》和《呼嘯山莊》。她覺得她更喜歡艾米莉的《呼嘯山莊》,但是她說不出為什麼。她覺得這對勃朗特姐妹是那麼不同。但又說不清她們的差異究竟在哪裏。於是她拿著這兩本書來找我,她問我,媽媽你是怎麼看這兩部小說的。
我說我和你的感覺差不多。《呼嘯山莊》更使我震動。然後女兒追問,為什麼?是的,為什麼?當我要回答這個為什麼的時候,我卻突然茫然了。但是倏然之間我又不再迷茫。因為我驀地就想到了伍爾芙,就像心頭劃過了一道閃電。那是我曾讀過很多遍的《〈簡愛〉與〈呼嘯山莊〉》。於是我對女兒說,你等等。然後我就從書架上找出了伍爾芙的那本《論小說與小說家》,並開始如獲至寶地在燈下為女兒讀伍爾芙為勃朗特姐妹所做的那篇精彩的評論。她是那麼深邃地了解著她們,我知道對女兒來說,那就是所有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