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章(1 / 3)

上卷 第一章

與其他女人不同,薑雪子兜裏經常裝的卻是一根鉛筆和橡皮擦。

她的手心裏攥出了汗。那塊橡皮擦燙得像一顆發紅的煤球,而鉛筆銳利得如眼前的光線,咄咄逼人。打小,薑雪子就懼怕一切尖銳的東西。

臧剛被兩名法警帶了過來,脊背上沒紮繩子,腳踝裏也沒拴鐐銬,但手腕上砸了明晃晃的銬子。一下囚車,臧剛的頭抬向高空,嘴巴跟魚腮一樣貪婪地吸著空氣,兩隻眼球也活潑地環顧著。法警的胳膊上戴著紅布織成的箍子,兩顆鵝黃色的漢字是:執行。法警並沒有推推搡搡,很鬆懈地跟在臧剛的屁股後頭。薑雪子注意到,其中一名法警的腰彎著,脊椎是一道弧形。這使他的影子像一枚蝦米那樣。薑雪子的目光很快釘在了臧剛的臉上,一刻也沒離開。

注射執行車停在花園一側。草坪仿佛一塊潔淨的氈毯,恭候著儀式開始。

這麼幽靜的環境,一點也不像刑場。事實上,死刑執行的儀式就安排在了殯儀館的院子裏。執行一結束,屍體會被馬上送進爐子裏火化,簡化了一切不必要的程序。從外觀上看,執行車也和一輛普通的南京依維柯商務車並沒什麼兩樣:乳白色的外殼,隆起的車頂,車窗內落下了黑色的遮陽布。普通的牌照,身上也沒刷特別的標記,像一座堅固的鋼鐵堡壘,靜靜泊著。

花園周圍擠滿了各式各樣的車子,執行車確實沒丁點的特殊之處。可即便如此,薑雪子還是有些寒意。

日光一覽無餘地射過來,把簇擁的花朵襯托得鮮豔欲滴。幾株葵花站得也很挺拔,蜜蜂繚繞著,令空氣都充盈著一股蜜香。薑雪子的目光停留在了臧剛的腳下。一道影子忽長忽短,忽左忽右,像一塊兒童的橡皮泥,能隨意捏成任何形狀似的。但那道影子並不像臧剛本人的,它被日光塗抹著、修飾著、篡改著,始終是一張草稿。

後來,臧剛停下了,那團影子立刻縮回到了他的腳下。是啊,人的影子就是一條章魚——要麼張牙舞爪,要麼收束成團,但誰又知道日光才是一塊真正的橡皮擦呢?這麼一走神,薑雪子覺得兜裏的“煤球”更燙手了。

法院的人在驗明正身。臧剛很配合。

離著幾米遠,薑雪子看見他們在說些什麼。有一度,臧剛居然還笑著。笑聲飄過來,化在了空氣裏。後來,法院的人將一支鋼筆遞給了臧剛,還將簽字夾板伸到臧剛眼前。臧剛的姿勢很別扭。他索性蹲在了地上,將那張紙墊在膝蓋上,迅疾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薑雪子的身旁有幾個警察在抽煙瞎聊,談的是《晨報》上的一則消息,說昨晚上有一個不明飛行物光臨本市,神秘兮兮的。煙味很嗆。薑雪子挪開幾步,目光卻被電視台扛機子的攝像師給擋住了。薑雪子往前靠了靠,看見了臧剛的側麵。

臧剛最突出的特征是鼻子——挺聳、飽滿、峭壁一般充滿了力度。臧剛穿著一件鐵鏽紅的夾克衫,頭發剪得很短,腳上是一雙軟底的布鞋。幾隻麻雀尖叫著掠過,臧剛仰麵一望,下意識地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塵。

薑雪子捏住了兜裏的鉛筆,動作了幾下。在黑暗裏勾了幾筆臧剛的大致輪廓。

囚車裏又下來了一名犯人。剛走了幾步,人就癱軟了下去。法警們趕緊夾住了他。驗身時,那名犯人的腳旁淌下了一攤汙濁的水。不用問,他已經大小便失禁了。薑雪子捂住鼻子剛想離開時,聽見臧剛喊了一聲:

“薑警官!”

一刹那,薑雪子悔意大作。作為一名技偵人員,她本沒有資格參加死刑執行的,那是法院的事。但事實上,臧剛的被獲恰巧緣於薑雪子一稿就成的摹擬畫像。這在薑雪子的技偵生涯裏是從未有過的事。在局裏引起了很大轟動,報紙上也連篇累牘地報道過。臧剛的罪按律當斬,這一點在他剛被砸上手銬時就明擺著。但他怎麼也不明白自己編織得如此細密的網,何以迅速被識破了呢?臧剛以極快的速度坦白了,也低頭認罪了。可就在案卷移送檢察機關時,他提出了要見技偵人員薑雪子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