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61年,春天:哭破天
一九六一年春天,春草來到世上。本來是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一個中國南方普通農戶人家的第三個孩子。既不是長子長孫,也不是三代單傳,既不是婚後長久不孕到來的意外驚喜,也不是冤家孽緣結出的苦果,普通得不想讓人嚼舌了。春天裏你往腳下一望,便可看見千千萬萬這樣的草從地底下冒出來,張望這個世界,躍躍欲試的樣子,春草就是那千萬株中的一株。
但春草的出生卻不太平常,或者說不太順利,甚至讓人有點兒心煩,有點兒懊惱。
至少在春草姆媽那裏如此。
當然,那時還沒有人叫她春草姆媽,叫她春陽姆媽。春陽是她的大兒子,或者春風姆媽,春風是她的二兒子。再早,人們叫她會計屋裏的,她男人是大隊會計。別看春草姆媽說話的喉嚨那麼響,罵起人來所向披靡,但偶爾也會冒出些斯文的字眼兒,比如羞恥,比如齷齪,比如自作自受,等等,顯出她高小畢業的水平來。春草出生時她歎出一句“雪上加霜”,不管是否恰當,讓人一聽就明白,她不歡迎這個孩子。嘴上加嘴,她喂不過來。
春草姆媽挺著大肚皮照樣出去做事。她一直這個樣子,做大肚婆也不在家閑呆著,苦巴巴的幹。她大姑子說她生就是個做生活的命。春草姆媽聽了在肚皮裏回她的話說:有你這個嘎(這麼)會享福的大姑子,我當然是做生活的命了。早上起來她吃了一個冷紅薯就打算去撈豬草,再打算把家裏僅有的三分菜地平整一下,種點兒青菜。快要生了,現在種下去,月子滿了也好有點青菜吃。按春草姆媽自己的推算,妊娠期還有一個來月。
男人見她去背竹簍,抬頭看看天說,說不好要下雨快了,不要出去了。春草姆媽沒好氣地說,下雨!?下雨你兩個兒子就可以不喂了?你老阿姐就成仙了?豬兒躺在地上就肥了?
春草姆媽講話有個習慣,總是把家裏所有的活物都說成是男人的,一個大姑子,兩個兒子,三頭豬,還有幾隻鴨子,比如她喜歡說“你看看你個兒子”,或者“你看看你那些鴨子”,“你看看你的豬”,當然還有“你看看你老阿姐那張臉”。反過來呢,她把所有的家什都說成自己的,比如“不要動我的樟木箱啊”,或者“我那個大木盆呢?”“我的塔籃呢?”
其實所有的活物都是要靠她來喂的,光三頭豬一天就要吃幾十斤,更別說幾口人了,他們除了吃還得穿,還得蓋,還得踩爛幾雙鞋。他們村是個窮村,藏在一片丘陵裏。四周坡坡坎坎的,沒多少平地,就是有一點兒也很薄,產不了多少糧食。四周的山坡上雖然有些茶樹和棗樹,可那些茶樹和棗樹都是生產隊的,沒人去伺弄,隻是讓樹們不死而已,每年結下的棗僅夠孩子們解解讒,生不出錢來。至於茶葉,還不夠交國家呢。春草爹說是大隊會計,掙的工分也隻夠他自己吃。所以春草家裏的一切重擔,都壓在了春草姆媽身上,她一年到頭都在做飯、喂豬、打柴、種地、縫衣服、納鞋底,無休止地忙碌,像個陀螺似的轉、轉、轉。
把那個和她人差不多長的竹簍甩到背上,春草姆媽就出了門,徑直往村邊的池塘去。因為挺著肚子,背往後傾,背上的竹簍就總打著她的小腿肚,啪嗒啪嗒的。五歲的大兒子春陽跟在後麵,拖著兩根長長的竹竿,還拖著嘴唇上的清鼻涕。竹竿擦在青石板路上刷刷刷的,鼻子也一會兒一吸啦,似乎都在應和母親的聲音,母子二人的動靜在早春寒冷的空氣裏如協奏曲一般奏響了。村裏人看見母子二人迎著冷風吸著清鼻涕,一前一後地走,也都習以為常,男人們往往會在心裏嘀咕上一句:會計屋裏個女人,真是娶得合算,頂好幾個勞力呢。
春天了,水草已經茂盛起來,池塘一片濃綠,還有不怕冷的小蛤蟆跳來跳去。春草姆媽丟下竹籮,稍稍喘了口氣,就把兩根長長的竹竿伸進水裏。她筷子似的將竹竿插進那片濃綠中,夾住,然後用力一圈圈地轉動,水草便大團大團地糾纏在了竹竿上。看差不多了,她就吸口氣,用力往上拖。但畢竟有了身孕,身子累贅了,怎麼拖也拖不動。春陽在一旁懂事地說,姆媽,我下去推吧。春草姆媽喘息著說,不來事(不可以),要凍出毛病的。夏天時她曾讓春陽下到池塘裏幫她往上推的,現在可不行,早春三月,水還刺骨呢。春草姆媽想了想,讓兒子抱住她的腰,兩人一起用力向後拽。撲通一聲,水草上岸了,兩個人卻一起摔倒在地上。
春陽咯咯地笑起來,春草姆媽聽兒子那笑聲,知道他沒摔痛。可自己卻起不來了。她深吸一口氣,想用力撐起身來,突然,肚皮裏一陣疼痛襲來,來得很迅速,像潛伏在那裏的強盜突然衝過來。春草姆媽意識到是要生了。她有經驗,一下急了:個小赤佬:急慌慌出來做啥啦?春草姆媽咬緊了牙,恨恨地罵著:要死啊,提前嘎許多辰光跑出來,想餓肚子啊?娘老子還有那麼多事體沒做完,菜也沒種上,小豬仔還沒生,你嘎早跑出來我拿什麼養你喲,哎喲喲……
第一波次的陣痛剛過去,老天爺就跑來湊熱鬧了,一個雨點帶著一大群雨點灑落到她頭上。劈裏啪啦的,像是專程趕來配合強盜趁火打劫,要一起滅了她似的。她揚起一張濕漉漉的臉大聲叫道:阿陽,快去生產隊找你爹!告訴他我馬上要生小弟弟了!春陽拔腿就跑,慌張得要命,兩隻小腳濺起一路泥點子。
春草姆媽吸口氣,趕緊爬起來,丟下拖了一半的水草就往回走。她急急慌慌地走,又小心翼翼地走,這讓她走路的樣子有些怪。邊走邊想,上哪兒去找錢給接生婆呢?上去找買紅糖雞蛋的錢呢?老母豬倒是很快要生了,原來的打算是賣了小豬仔坐月子的,沒想到自己生在老母豬前麵了。真是作孽!上次生春風已經是大姑子給的錢了,紅糖也是大姑子買的,喔喲嗬,就像把她殺了一樣,難聽話一直聽到今朝。這回是隨便哪樣也不能要她的臭錢了。
回到自家院子,春草姆媽一眼看見了房後那窩南竹,七八根圍在一起,被雨洗得發亮。她拿起斧子,選了一根最粗的開始砍。雨還在下,雖然不是嘩嘩作響那種,卻很細很密,浸透力很強,馬上滲透了她的衣服。春草姆媽順手揀起一塊院子裏蓋柴火的油布,圍在隆起的肚皮上。實在是沒時間躲雨了,她估計自己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就會生的,等她那個慢性子男人回來什麼都晚了。